端俫“猴子”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祥云桥街上的人特别喜欢给人取绰号，那时街上有绰号的人也特别多。我至今还记得，卖干货的张祥福叫老猫，杀猪卖肉的谭先望叫黑狗，做木匠活的邓荣团叫耗子，育鱼秧子的邓端俫叫猴子。其中端俫猴子留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所以我就让他做了本篇小说的主人公。

　　(一)

　　一九八六年春夏之交，我从外地赶回祥云桥帮家里插早稻。到家时已是吃晚饭时分了。一家人刚要吃饭，端俫猴子的堂弟石头菩萨走进我家说：“老弟，吃了饭到端俫猴子家去坐坐，去看看。”说完他便到隔壁人家去了。

　　石头菩萨突如其来的邀请，令我莫名其妙。母亲对我说："端俫猴子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什么事?”

　　“什么事?人命关天的大亊。他老婆昨天上午突然失踪了，下午被人从大队那口大吊井里捞了上来。娘家人现在他家打人命案呢?端徕猴子是想让街坊邻居去为他家增加人气，旺旺台。吃了饭你就赶快去吧，本家本族的，应该。”

　　放下碗，我就大步流星朝桥西端俫猴子家走去。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是端俫猴子家及门前的那段马路被十多盏百瓦白炽灯照得如同白昼。那里被人们围了一匝又一匝，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尽管眼前人山人海，但是谁也没有说话，都在侧耳听取亡者娘家人与邓氏家族的争辩。

　　“我家姑娘嫁到邓家二十几年，一没偷人养汉，二没好吃懒做。她勤俭持家，老实为人。怎么好人没有好报?就这么不明不白溺水身亡了，好可怜，好冤呀!”

　　“一定要开棺验尸，要弄清死因，为屈死的妹妹讨个说法!”

　　“这很明显，妹妹死得蹊跷，要不为啥这么快就入殓了，明天就出殡呢?快把猴子叫来跪到棺材边说清楚。否则，告官!”

　　“不告官，就这么水窠里射尿，了结这事，那今后李家就会死条鱼，臭了一塘水。”

　　“祥云桥真是青石板，黑了绿豆冇人捡。”

　　“不验尸，就别想出殡!”

　　“各位亲戚，请冷静，千万别冲动!我是族长，代表邓家来与李府亲戚协调这事的。你家姑娘在邓家勤俭孝顺，恪守妇道，是有目共睹的。对于她意外离世，我深感遗憾，并代表邓氏家族表示沉痛的哀悼!”

　　“你们别猫哭耗子了。快把端徕猴子交出来，让他解释清楚。不然的话，我们可要掀瓦背，拆屋了。我们洪山祠李家是不好欺负的!”

　　“这位亲戚，话不要说得那么绝了。姑娘不在了，还有外甥呀。拆了，外甥无家可归了。”

　　“管不得那么多了。郎死郎还在，女死就断了带。以后还有什么往来?今天端徕猴子不出来绝对不行!”

　　“各位亲戚，天上掉下祸，也要地上人来解散。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是呀，不要再闹了。李家亲戚别太过份了。不要以为谭家怕过你李家，邓家也会怕!”人群中终于有人说话了。

　　“是的，我们邓家不怕!李家打把什么壶，我们就配个什么盖!端徕猴子出来，看他们敢把你怎么样?”人们齐声喊道。

　　不到三分钟，端徕猴子出来了。他蓬头垢面，脸庞呈淡酱油色，长满了丝瓜络，两眼红肿，眼泪婆娑，一副疲惫不堪、悲痛欲绝的样子。他上穿一件皱巴巴的沾满泥点蓝里透白的中山装，下穿一条灰不溜秋的裤子，一只裤管高，一只裤管低，趿着一双破旧解放鞋，左手卷着一床破席和烂絮被。在一个小伙子的搀扶下，端徕猴子悲慽慽地来到亡妻的棺木边。端徕猴子一手拍打着棺盖，失声痛哭：“好狠心的女人，你怎么丢下一家子不管了呢?你叫我怎么活呀?让我陪你度过最后一个夜晚吧!”他边哭边把席、被摊放在棺材边的地上，刚要往下躺时，亡者的大哥窜过去，攥住端徕猴子的前襟，甩手就是几个耳光，打得他口鼻鲜血直流，满眼是金色的小虫子在飞舞。“好个猴精，真是跳过油箩不沾油。狼心狗肺的东西，明明打死人了，还假装慈悲!你这吃了人还流眼泪的鳄鱼!”大哥怒火中烧，指斥端徕猴子。

　　“好，你讲我老婆是我打死的，我是装的，你还动手打人。我好心成了驴肝肺，那我今晚就不陪了!”端俫猴子用力甩开那大哥的手，转身冲进屋去了。

　　“怎么能够打人呢?祥云桥街上的人就这么好踩?”

　　“打了又怎样?踩了又如何?李氏宗亲把棺材抬进端俫猴子的堂屋去!”那大哥手一挥，李家七八个健壮劳力一涌而上就要去抓抬棺材。

　　“住手!你们不要太放肆了!这是祥云桥，不是洪山祠!虽说端俫猴子本分得像个死人，可是死人旁边有活人!讲理，你们人来多了;打架，你们人来少了!我看谁敢抬?”那个叫德安的邓姓粗壮高大的中年大汉大吼一声，带着二十多个邓姓精壮后生冲出堂屋，一半人奔到棺木边，另一半堵住了门口。德安似一座铁塔矗立在堂屋门口，剑眉竖挑，怒眼圆瞪，声如雷霆：“哪个活腻了，就往里抬!”

　　一方要往里抬，另一方坚决不准抬，僵持局面持续了十多分钟之久。这时，村支书赶了过来，劝阻着：“李家亲戚，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邓姓家族，更要冷静，不要有过激的言行!如果大家相信我，就坐到堂屋去，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谈清楚。都是几十年的亲戚了，没有谈不清楚的事情。”经过支书一番劝说，双方都平静下来了。邓家就刚才的过激言行向李家道了歉。李家表示，不看鱼面，看水面，看在外甥面上，明早一定让亡者入土为安，也不节外生枝了。于是，邓家按照礼节，通过唱名的方式把李家亲戚全部安排在堂屋的贵客席位就座，头晚丧酒在礼生的喊话中开始了。丧酒毕，接着唱夜歌子、亲朋为亡者烧香，哥郎上粮、散粮。凌晨三点，行堂的人把灵柩移到了桥边。

　　第二天早上，举完家祭，礼生号令一下，在鞭炮声中，锣鼓声中，哀乐声中，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开始出殡了。当抬起棺木离开时，端俫猴子从屋里蹿去来，哭天抢地要去送老婆上山，两个健壮劳力生拽硬拉才把他弄回屋去。按照祥云桥的风俗，夫妻俩有一方去世，另一方不得去送葬(送了葬就表示不能再娶或嫁了，因为这种情况不吉利)。除非你不打算再找了，就可以去送。

　　出完殡，孝子归了位，接下来应该是晨丧酒开席了。可是还没开席，只听得德安大喊一声：“把洪山祠的人赶出祥云桥街上!饭菜就是喂了狗，也不给他们吃!桥俫猛子，喊几个人快去把昨晚打端俫猴子的人绑来!”于是，祥云桥那帮健壮劳力开始行动了。霎时，整个摆丧酒的马路乱哄哄的。洪山祠那些人被祥云桥那帮青皮后生驱赶、追打着，吓得魂不附体，舍命逃遁。还有祥云桥的几个中年女人各拿了一面镜子紧追着仓皇逃窜的李家人照(据说，这样能让亡者的魂随李家人回娘家，她就是做鬼，也只有在娘家做了)。李家人生怕照在自己身上了，吓得屎都踩烂、竭尽脚力往街外狂奔着。有的只恨父母仅给自己生了两条腿，有的则渴望地上突然裂条大缝，立马钻进去。那场景比“动物世界”中饥饿的群狼在奋力追捕一群惊慌失措的野兔子的情景更惊心动魄。

　　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命官司就这样收场了。

　　那场人命官司让祥云桥街上出了大名，也让我受了池鱼之殃--有人曾把我介绍给一位洪山祠李姓女孩子做朋友，但遭到那女孩家人的坚决反对：“要嫁到祥云邓氏家族去，除非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们坚决不同意!”我初恋的火苗刚刚点起，就被一场雨水的浇灭了。

　　那场人命官司也让端俫猴子出大名了。因此，三十年过去了，尽管端俫猴子在祥云桥街上黄金地段拥有四壕铺面从地到天的四层小洋楼，他依然是一个鳏夫。

　　至于端俫猴子的老婆是怎么溺水而死的，祥云桥街上至今流传着两个版本。

　　端俫猴子的堂弟遥徕说，那天虽然是个大晴天，太阳火辣辣的，但是刮着风。他看见端俫猴子在平整水田，嫂子在挑猪栏肥。因为刮了风，可能她戴着的棕丝斗笠被风吹落到吊井里，女人舍不得就去捡，不慎失足溺水身亡。他们就是发现了她那担粪箕遗落在井边，才断定她落井的，才叫德安和桥徕下水打捞，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井底把嫂子的遗体打捞上来。

　　隔壁邻居却说，头天深夜，听到了端俫猴子家传出了吵闹声、打斗声。其中有人喊了一声“哎哟”，接着有人仆地的沉闷响动传来。顷之，一切归于平静。可能是端俫猴子失手伤人致死，然后抛尸水井。

　　(二)

　　自九十年代开始，祥云桥的丧事越搞场面越大，礼生越来越吃香。光是礼生班子按姓氏分就有四五个，礼生有二十余人。端俫猴子因读过几句老书，有点国学底子就进了邓氏班子。班子里共有四人。班子里德安抓全盘，写写读读的是一位退休老师，端俫猴子与另外三人负责扎牌楼、布置灵堂、接外家和喊礼。

　　退休老师加入之前，写写读读是端俫猴子的事。那时，不管是谁去世，灵堂大门都是这样的挽联：“痛读蓼莪四面云山增惨色，哭诉家史满门血泪洒麻衣。---昊天罔极。”那字体似宋非宋、似颜非颜，僵直、臃肿而呆板，毫无灵动之气，人们戏称为“猴体”，人们只要看到它就知道，礼生是邓家班的。后加入的退休老师却能根据亡者的不同情况，书写不同的挽联。如果亡者是孝家的老父，则写：“我父性慈祥六亲九族人共仰，儿女心悲哀三湘四水泪同流。---痛读蓼莪。”如果亡者是孝家的老母就书：“怎忍心撇下儿女匆匆离去，如有知梦中母亲常常归来。---鹤驾西天。”有时，他拟的挽联，能恰如其分地评价亡者。退休老师又能写几种字体，这家柳体，那家颜体，第三家则是魏碑。这些招很让孝眷、客人看好。

　　每逢人们为老先生叫好时，端俫猴子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似的，说不出是何种滋味。他真想把这老家伙挤出去，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端俫猴子深知自己的才学、书法都远不如老先生，已经不如以往那样被班主德安看好了。如果贸然出手，会弄巧反拙的，所以端俫猴子有气只有憋在肚里。

　　每次走施主时，端俫猴子只做自己的事。有时写横幅、堂屋大门挽联需要他拉拉纸，他不但不做还说风凉话：“这可是你读大书的人做的事，我这高小生没资格。”

　　接外家人时，几个行堂的拿着孝衣跑在最前面让外家人穿。端俫猴子则戴着礼生帽引领旗队、乐队、龙队和满门孝眷上前迎接穿好孝衣的外家人。

　　举祭、酒席喊礼、唱名是端俫猴子的强项。他中气足，嗓门大，声音洪亮略带磁性，听起来较舒服。街上曾经有几户办丧事，我是行堂的之一，礼生是邓氏班的。我有幸目睹了端俫猴子喊礼和唱名的风采，聆听了他富有磁性的男高音。

　　去年寒假，桥西街兴元家老母去世，举家祭时，端俫猴子猴子喊道：

　　“家奠开始，内外肃静，执事者各执其事。”

　　“肃静，读诰文。”

　　“诰毕。”

　　“放头炮，伐一通鼓，鸣一次金，奏大乐一曲，大乐止，奏西乐，西乐止，小乐接奏。”

　　“……”

　　“孝家叩谢大宾，众执事三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送孝子入帏。”

　　今年暑假，重华街哲辉老头逝世，端俫猴子为丧酒开席唱名、喊礼： “今日寒门不幸，谭公xx老大人谢世，愚晚一言哀告，各位亲戚并家族邻友，厚情重礼，玉趾光临，理应位位升上。但堂屋狭窄，现唱名安席，唱到金名，切莫谦让。”

　　“曹府xx先生升上。”

　　“……”

　　“余皆亲友依次就座。”

　　“开壶哇!”

　　“酒敬上筵满座宾朋哀酌一哇!”

　　“请哇!”

　　“……”

　　“开壶哇!”

　　“酒敬上筵满座宾朋素馐四哇!”

　　“请哇!”

　　看到年已逾七旬的端俫猴子在丧事场上忙碌的情景，有人开玩笑道：“端俫猴子，你现在为别人安席唱名，喊开壶，哪天你班子里的人去你家给你写‘可当大事’，去喊‘酒敬上筵满座宾朋吉酌一哇?’”

　　“什么时候，说不定。但是至少要等我为你们喊完‘酒敬上筵满座宾朋素馐四哇’以后吧。”端俫猴子回答后，满脸露出得意的神色。

　　(三)

　　你别看端俫猴子只有小学文化，但是他自恃在父亲督导下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龙文鞭影《声律启蒙》《论语》等国学教材，在别人面前有点儿自矜与卖弄。

　　他曾经宣称：“现在的老师几个有国学底子，我一个农民足以做他们的先生了。”其实，端俫猴子的话虽有点狂妄，但也有几分在理。而今师范生受的都是学校教育而不是私塾教育，谁又系统地接触过国学呢?除此之外，端俫猴子在人面前，特别是年轻人面前有点卖弄。哪个后生与老婆吵架或被老婆刁难了，他劝你总少不了那句话：“就连孔圣人都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等凡夫就忍让忍让吧。”

　　端俫猴子有时还用古今文字意义上差异来占人便宜。他看到有人来到他面前了，他就会说：“吾子来也。”

　　“狗日的猴子，你怎么叫我是你儿子呢?”别人骂道。

　　“你一屋人冇读书。子，古之尊称也，犹今先生。吾子，乃我的先生是也。称你为我先生，怎么占你便宜了?遇到你，我怎么就成了吕纯阳呢?”猴子回敬道。

　　他骂人为猪时，偏不出现猪字而用“刚鬣”替代。

　　端俫猴子闲得荒的时候总喜欢去找那些起动物绰号的人，然后一起插科打诨取乐。

　　有一次，他看到邓云团在张祥福摊子前买木耳，就说：“你吃了 熊心豹子胆，敢到他摊子边来?不怕他吃了你?不对，肯定是他刚才看你在街上溜，怕你去偷油吃，他才把你捉来的。老张是吧。”

　　“哎呀，是你呀，怎么有闲工出来玩了?十多分钟前不是安徽佬牵着你一家在对面银行门前耍把戏，你拿个铜盘在讨钱吗?哦，我晓得了，八成是你咬断绳逃出来的。还不回去，免得安徽佬来抓你回去，用鞭子抽得你吱吱直叫。”邓云团也不顾堂兄弟情义，回敬他。

　　他没讨到便宜，便向谭先望的屠桌走去。

　　端猴子刚到谭先望的屠桌边，恰巧一只黑狗从肉箩里叼起一小块肉就向公路逃去，谭先望操起屠刀就追。端俫猴子见了，就大声喊道：“哎，先望，先望，休得无礼!别做得那样出来，你老弟拿走一块肉去吃，你用得着拿刀去追杀吗?你对得起列祖列宗?”

　　“发瘟的端俫猴子，刚才叼走肉的是你老祖宗!我能放过它吗?”

　　“先望，一句好话从你口里出来就变成一句丑话。怪不得街上的人都说你嘴里吐不出象牙。”端俫猴子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离开了。

　　尊敬的读者，要是你有兴趣的话，就来祥云桥街上吧，说不定正碰上那些“动物”在一起插科打诨哩。

　　(本故亊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