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

　　祥云桥街上的人都晓得，“耗子”并非那种首施两端、形容猥琐、人人喊打的小动物，而是桥西的木匠邓荣团。

　　“耗子”这个外号是大邓荣团十多岁的堂兄“猴子”起的。“猴子”真名叫邓端俫，因其属猴，又是猴样的灵敏，大家便以“猴子”代其真名。“猴子”读过几年私塾，胸中有几滴墨水，也有着给人取外号的嗜好。荣团七八岁那年，“猴子”对其上下打量起来：咦，这家伙竟然跟老鼠颇有几分相仿!于是，“猴子”便在心里将荣团称为“老鼠”。但“猴子”经过一番思量后，觉得叫“老鼠”不妥，应该叫“耗子”。“耗子”既通俗又接地气，便于流传!“老鼠”是书面称呼，祥云桥人的语言里没有，只有“耗子”。邓荣团的外号经“猴子”正式敲定并向外传出去，经过一段时间后，街上便孺幼皆知，“耗子”就是邓荣团，邓荣团就是“耗子”。

　　“耗子”五十年代中期出生于一个农民世家，在他六岁时，矮小瘦弱的母亲因痨病离世。几年后，食物极其匮乏，人们吃的是定量的。这样，身材高大、食量超出常人的父亲饿得病倒了。有一天，病床上的父亲喉咙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张开大嘴，睁着圆眼，撒手人寰了。在乡亲的帮助下，料理父亲的后，“耗子”只得与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相依为命。

　　十四岁那年，只有小学肄业文化的“耗子便拜我家对门那个曾木匠为师，学习木工手艺。曾木匠的手艺在祥云桥及附近是一流的。俗话说，名师出高徒。可这话对“耗子”就不管用了，他没能成为师父的高徒。从出师到自己另立门户，再到收徒授艺，“耗子顶多也是个三流木匠。

　　“耗子手艺没学精，沦为三流木匠，街上有人为他抱不平。他们说，因为耗子年少不更事，拂了师父的意，驳了师父面子，师父便留了一手，没给他倒“真本子”，让他学得残不残半不半的。“耗子的师父有个满女儿，天生多病，师父有心将她托付给耗子。“耗子想自己生活艰难清苦，倘若再娶一个药罐子进来，那不更加艰难清苦了吗?于是，他便一口拒绝了。

　　街上有好事者为此事，专门找到正在干木工活的“耗子师父求证：“曾木匠，你曾经要将满女儿许给耗子?”

　　“哪有这样的的事?耗子家境不好，学艺又不精，将来生计都会成问题。你想，我茬把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儿许给他，那不是把她送进苦难的泥坑吗?”耗子师父停下手中的活对来人说，“对徒弟，我是一样看待的，对谁都没留一手。因为，我很注重名声，不容许徒弟坏了它。当然，耗子这样的徒弟除外。”

　　其实，“耗子之所以变成三流木匠，完全是他自身的原因。“耗子生来脚笨手钝，做亊总是比别人慢一两拍，接受能力和悟性也总不如常人。譬如，学弹墨线，学锯木料，学握斧劈料，学推刨子等基本功，师父口手相传了十几遍，“耗子”都没完全掌握要领。几乎每次都师父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对着他一顿数落：“你哪生得这么拙了?手跟脚一样，脚跟棍一样!牛教三到也晓得打左犁!你看人家海森，我讲一到就捡到了。”

　　海森是崇华街的，读过初中，与“耗子”同龄，一起拜师学艺，是耗子的师兄。出师没几年，海森就在祥云桥木匠界名气就不输师父，有时甚至还盖过师父，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地。

　　那一年，哥哥支边去了云南橄榄坝，成了一名农场工人。“耗子”便一人留在家，守护着先人们留下的那几间土砖房子。

　　在而立之年的夏季的某一天，“耗子”与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了。为祝贺此事，哥哥特地寄了五十元给“耗子”。据说，那女人是“耗子”在桥东头那棵苦楝子树下捡回来的。女人大约二十八九岁，似乎与常人有所不同，嘴里总是念念有词，还时不时独自发笑。她的天门生得比一般女人高，街上有人议论，女人有这样的相是“杀夫”的相。说不定，哪一天，“耗子”就被她“杀”了。贫穷的局限和传承香火的迫切，不允许“耗子”有丝毫顾忌。经过几位族婶族嫂的张罗，“耗子”当晩就与那女人入了简陋的洞房，睡在“耗子”做的那张粗糙的挂着蓝色农家帐子的床上了。就是在这张床上，女人给“耗子”生了两个带的。可是后来，任凭“耗子”在她“那丘田”里怎么勤奋地劳作，就是见不到劳作的收获。

　　在四十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上午，“耗子”的女人突然失踪了。两个月了，都不知其所终，大家便议论着此事。

　　“‘耗子老婆神经有问题，一定是走丢了。”

　　“这女人也许原先有丈夫。她可能被原来的男人发现并带回去了。”

　　“也许她出去，找不到家，饿死在外了。”

　　“不可能饿死。而今没讨亲的单身公，哪个地方没有几个?兴许被单身公捡走了。”

　　“这样的女人，也有人捡?”

　　“怎么没有?臭泥鳅也有饿老鹰啄。”

　　“这女人虽不大清楚，但还是有点女人味，对单身公还是蛮起作用的。”

　　“说得有道理。当年黄花郎‘耗子’‘饿’久了都敢捡，而今的老单身公就不敢捡?”

　　“我还是觉得，这女人饿死了。”

　　“绝对不会。这女人‘杀夫’，‘耗子’要死在她的前头的。现在，‘耗子’不是活生生的吗?”

　　“……”

　　没有了女人的日子，“耗子”既是爹，又是娘，忙累得够戗。为了给孩子们改善生活，在弄鱼捞虾摸螺的季节里，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双江河畔或河里一两次。捞鱼虾时，他在河畔上光着被阳光晒成酱紫泛着绿光的身体，两片香芋叶遮住私处，躬着腰，拿着三叉罾往草丛里刮捞着。当发觉有女人走过，他便丢下手中之活，像幽灵似倏地跳进到河里，钻入水底。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往往让胆小的娘们发出惊骇的尖叫。耗子摸江螺河蚌时，泡在水中仅露出一个脑袋。要不是那时而滚动黑球的双眼，你一定会将它看成一个漂浮于河面上的鸟窝。

　　在祥云桥喊“耗子”做木工活的主很少，接不到活，为了补贴家用，“耗子”便变着法子挣钱。“耗子”有一阵子，他跟着本族的那个会做油条的大嫂学会了炸油条，利用自家临街门面空地摆了一个油条摊。起初半个月，油条摊由大嫂子掌本，都是按饮食行业规矩办的，油条弄得干净、金黄、对顾客口味，生意很好。后来，“耗子”独当一面，就不依规矩了。炸油条的油变得跟机油一般，泛着绿光了，还在用，炸出的油条黄嫩不足黑老有余;工作时，“耗子”不穿工服，灰头土脸的，头发灰白杂乱，给顾客以灰不溜秋的形象。经营没多久，油条摊生意就日趋黯淡了，最后彻底停摊了。自己摆摊没生意，“耗子”灵机一动，就以三千元的价格把摊位租给了那个“邵东长婆”炸油条、卖面包和馒头，自己得干净钱。

　　二十年光阴匆匆而过，两个孩子都成年了，并相继成家定业了，“耗子”的女人依然杳无音讯。那一年，“耗子”便放了大招：娶了大儿媳的娘，硬是把亲家母变成了枕边人!这个举动，在祥云桥可谓是“满姑娘上轿——头一回”!

　　俗话说，一个女人一面锣，三个女人一台戏。有一年的某一天，“耗子”家的女人们领衔演了唱了一台大戏。“耗子”的后女人在外听人讲，二儿媳在广东曾嫁过人，生过小孩。她将听到的只告诉了“耗子”，可不知怎的传到二儿媳耳朵里。二儿媳怒火满腔，面色青铁，冲进老两口的房间，狠狠抽了老女人几个耳光后，伸手去抓撕嘴巴。婆媳俩便扭成一团，互殴得不可开交。二儿媳年轻高大，很快就把老女人压在下面，使劲撕扯着她的嘴……大儿媳闻讯，冲了进来，与二儿媳扭做一团。终于，娘女俩齐心协力把二儿媳扭按在地上。“耗子”看着这场面懵了，似一根木桩立着，不知如何是好。邻居闻讯赶到，才将双方拉开。

　　二儿媳吃亏了，自然不甘罢休，她火速叫来了几个娘家人(娘家李家湾离祥云桥一里多)为自己讨说法。娘家的大舅哥指斥“耗子”的后女人：“你为老不正，嘴巴马撒粪样。我妺妹是黄花闺女进门的，你污人淸白。现在，我脱下青衣，要你洗成白衣!做不到，别怪我家不客气!”

　　“对，要她青衣洗成白衣!”二、三、四舅哥齐声附合起来。

　　听着这话，瞅着这阵势，“耗子”的后女人就浑身筛起糠来。

　　在邓姓家族与李姓家族的调解下，“耗子”女人和大儿媳放鞭炮向二儿媳赔礼道歉并赔偿医疗费二千元。至于“青衣洗成白衣”的要求，邓姓族长这么劝的：“李家亲戚，常言道，是杯甜酒讲不酸，是杯酸酒讲不甜。大家都心中有数，你家姑娘是黄花女嫁来的。青衣洗白，自从盘古到扁古都无人做到。请你们不要为难耗子的后女人了。亲戚，算你们给我个面子吧。”

　　“好，就给您老一个面子吧。”李家舅哥们见好就收。

　　就这样，“耗子”家唱的大戏落下了帷幕。

　　自那次唱了大戏后，“耗子”的后女人隔三差五就与“耗子”闹起了别扭：“我跟到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奔头?老婆被你媳妇和她娘家人欺负了，你却成了木蔸菩萨，没嘴没口了。我们的缘份尽了，日子也到头了。”

　　“尽就尽，到头就到头。你要走就走，我不得留你!我不是吓大的!我还寻不到女人?三只奶的寻不到，两只奶的万万千!”

　　没过几天，“耗子”的后女人真的挑起行李，离开了“耗子”家。

　　事后街上有好心人劝他：“‘耗子’，男子汉大丈夫，不必与妇人一般见识。去认个错，把老女人接过来。别的不说，冬天了给你暖暖被窝也好。”

　　“哎呀，你快冇说暖被窝了。她一身比蛇还冰冷，每次都是我给她暖的。走了还好点，无常鬼越打越高，我是不得去接。”

　　而今，两年过去了，后女人还是没回心转意。年愈七旬的“耗子”没能住进在儿子们的小洋楼里，而是在洋楼旁边的空地上搭了两间低矮木板房，孤身地在那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