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别碰别碰，碰坏了你赔得起吗!”猴三装腔作势地阻拦着本就无意触摸鸟笼的王叔。他一身西装，钉了掌的皮鞋磕着水泥地面，“可耻、可耻”地响。猴三不停地用手指轻轻梳理油光发亮的头发，摸摸尖下巴上粗短的胡须，小眼睛滴溜乱转，一副得意的样子。
“哎呀呀，侄儿，半年不见，你可回来了。你把地麻雀关在笼子里干嘛?”猴三是王叔的远房侄儿，三十多岁，父母早逝，一个人住在村西五百米处的三间破瓦房。不学无术，平日里游手好闲，有事没事总爱去王叔家蹭吃蹭喝。由于长得瘦弱，尖嘴猴腮，所以村里人都叫他“猴三”。王叔就这么一个侄儿，虽然两人年龄悬殊不大，还是怪心疼他的。听说他半年前离开村子，进城挣钱了。现在突然回来，王叔打心眼里高兴。
“啥?你说它是地麻雀?城里买的名鸟，七八百呢。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叔，你知道啥叫时尚。”猴三满脸自信。
“这可不就是地麻雀嘛，比家雀大些，山上多着呢。可惜了这个竹笼子，做猫窝多好。我是庄稼人，不懂风度，嘿嘿，不懂，嘿嘿嘿……进屋，进屋。”王叔边说边招呼媳妇弄菜弄饭。
“猴三养鸟啦!猴三养鸟啦!”
“这孩子出息了，有钱养鸟了。”
“新闻啊，特大新闻。”
“养鸡养鸭，养牛养羊可有个盼头，你这养地麻雀，图个啥呀。”
“气质、风度。”猴三不服地对围观的村民辩解道，一边用手梳理着他“男人混得好，头发往后倒”的光亮的发型，来回踱步，一边逗弄笼子里上蹿下跳、四处碰壁的“名鸟”。
“猴三，有钱了盖好房，娶妻生子吧。”
“妻?房?我在城里见多了，不稀罕。现在做生意了，等有钱了，啥都有了。”
“野东西招你惹你了?关在笼子里怪可怜的，放了吧。”王叔轻声道。
“放?谁叫它命贱，我还吃野东西呢。”
“鸟人，鸟人。”几个学生起哄了。
“鸟人，鸟人……”一群孩子也跟着起哄了，院子里一片笑声，热闹多了。
绰号这东西真怪，非常贴切，别人叫惯了，自己也乐于答应。倘若突然不叫你的绰号，反倒觉得人家不尊重自己。从此，人们就叫猴三“鸟人”。他仿佛也引以为荣，谁叫自己是村里唯一的养鸟人呢。
鸟人把鸟交给了王叔，叫他喂养，便外出做生意了。第二天，王叔就把这地麻雀放飞了，如果鸟人回来问起，理由早已编好：兴许是家猫叼了，兴许是……
家人一起吃饭时，王叔总是盛得满满一碗，一个人坐在院坝的木凳上，鸡鸭猫狗围了一圈，等着分一杯羹。不时还飞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甚至企图从王叔碗里啄食。每每如此，他便想起“鸟人”侄儿，“有出息了，王家人指望他光宗耀祖呢。”他经常念叨。
“鸟人回来了。““鸟人回来了。”
鸟人的确回来了，风光不少：一辆轿车和一辆带着骚味的货长安，还有几个弟兄和一个大鸟笼。
“鸟人换鸟了，养大鸟了。”
“这鸟比地麻雀好看多了。”
“这颜色，这个头……瞧瞧!”
“别碰别碰，鸟笼镶了金的。”
“镀的铜嘛。”有人插话说。
“这是鹦鹉，我老板廉价卖给我的，一万多呢!”鸟人一步跨上台阶，向大家挥挥手。他胖了一圈，全身名牌。皮鞋已经不带掌，软皮底子磨着水泥地面，“不可、不可”地响，向后倒的光亮发型改成了“锅盖”，八字胡加脸上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如果去出演土匪，简直根本不用化妆。
“鸟人，你做什么买卖，这么有钱呀?”
“收肥猪，卖到城里，赚点钱。”鸟人潇洒地一人一根“中华”，不亦乐乎。“以后赚大钱了要做慈善……慈善，要修路……啊……修路，村里考不起大学的孩子，跟着我混，吃香喝辣，啊……”
“听说鹦鹉会说人话，真的吗?”
“鸟人，叫你的鹦鹉来两句。”
“可以啊，马上给你们表演，免费，啊，免费。”鸟人立刻慷慨起来，开始和笼子里没精打采的鹦鹉对话。
“你好。”
“你好。”
“恭喜发财。”
“发财……发财。”
“大家好。”鸟人叼着香烟，熏得他眯起眼睛，继续和鹦鹉说话。没想到鹦鹉却调转身子，梳理它光艳的羽毛，再不言语。
“换环境了，认生，认生，啊，认生。”鸟人郑重其事地解释。
“也许是饿了吧，放出来让它吃点东西。”王叔说。
“放出来它就跑了，关起来。”
“关起来……关起来。”没想到鹦鹉却又说话了。
“谁关谁?”鸟人这回是真的和它对话了。
“谁关谁……谁关谁……”鹦鹉连说几遍，惹得人们哄堂大笑，院子里一下更加热闹。
晚上，鸟人和他的几个兄弟在王叔家吃住。
“好好检查一下你们的家伙，网，套，夹子，绳子，口袋，不得马虎。明天先去南山洞里侦查，准有好货。这回要是成功了，少不了大家的好处……”鸟人稳坐上席，一手叉腰，一手挥舞，仿佛运筹帷幄，已经决胜千里。碰杯声，猜拳声，呕吐呻吟声，扰得王叔心烦，他只得以口水湿了纸巾堵住双耳，蒙头大睡。
鸟人在村里晃了几天，又出远门了。王叔隐隐感觉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两个月来，干活也心不在焉。倒是鸟人交给他喂养的鹦鹉憨萌可爱，有时逗逗提提神。可它时不时地冒出几句“谁关谁……谁关谁”有点让人不寒而栗。王叔终于忍受不住，开了笼门，把鹦鹉放进山林。“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不知道你今后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去吧!”
腊月，年味渐浓，可天公不作美。阴雨绵绵，甚至雷雨交加，有时还横上一道彩虹。
“什么鬼天气!”王叔嘟哝道。担心瓦房漏雨，侄儿回来没处歇，每逢下雨一定要去查漏。
“别进来。”
王叔刚到门口，屋里传出弱弱的声音。只见鸟人已瘦得皮包骨头，蓬头垢面，奄奄一息地横躺着，好把口痰随时吐在那肮脏的皮鞋里。
“怎么了?侄儿，送医院吧!”王叔慌得不知所措。
“我不行了……回来几天了……不敢告诉你。这病……治不好的……这病传染……”
“可以治的。”王叔用衣角捂住口鼻，安慰道。
“可能是……吃了……夜老鼠吧”
“什么?夜老鼠?蝙蝠?你个混账东西!”
“我和兄弟们专门……弄这些野味，卖给城里，毒蛇、马蜂，果子狸……毛鸡，斑鸠……外面的穿山甲……青……蛙，我们也吃了不少，还……有夜老鼠……作……孽呀，报应……啊……”鸟人说话断断续续，两眼无光。
王叔早已惊得瑟瑟发抖，连连后退，眼睁睁地看着侄儿的身体微微动了几下，便再无语气。
村里人都戴着口罩，忙了一天，山上多了一堆黄土。
年关一过，一场戴口罩和隔离防护的全民防疫运动席卷开来。王叔天天待在家里闷得慌，出门习惯性地向村西头走去。“清静当过年哦。”王叔叨念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侄儿家，行至门口，忽然一楞：这“鸟人”当真已经死去了么?
“谁关谁。谁关谁。”
这刺耳的鸟语仿佛又在耳边萦绕。王叔回家取下那精致的空笼，一脚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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