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叔只笑，不说话
天色破晓，鸟儿欢叫，朝阳升起，霞光满天。这个南方的小县城开始慢慢苏醒。
黎叔和那些卖早点的摊贩们起得一样早，一样开始忙活起来。他蹲在蜂窝炉的旁边，一手撑着地，一手拿着一把破了边的草扇对着炉门扇火，时常被呛得满眼泪，咳不停。他在起炉子烧开水。
黎叔也是生意人，但是他开的不是早餐铺，是书屋。
坐落在街角的五味书斋，很不起眼。黎叔在书屋门口放置了竹椅和木凳，晴好的天气里，时常有人坐在那读书。黎叔便乐呵呵地给人倒水，他免费提供书和开水。
屋内狭小，潮湿，连扇窗户都没有，大白天也点着灯。一张表面斑驳的桌子，把小屋隔成了两边，黎叔坐在桌子旁，他身后是“生活区”，一个柜子、一张床，床上永远挂着雪白的蚊帐。黎叔所面对的是“营业区”，两排装满书的木头书架前，经常站满了顾客。
黎叔的书只租，不卖。
小屋的墙上糊满了旧报纸，屋里有着纸张的味道、饭菜的味道，蚊香味、花露水味、淡淡的霉味以及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味儿……这味道并不好闻，可每天小屋子里总会挤满着人。他们大多是十几岁的孩子，最爱琼瑶、席娟、亦舒、岑凯伦、三毛、张爱玲、金庸、古龙……孩子们怀揣着或浪漫或豪迈的情怀，说说笑笑，嘻嘻哈哈，给本来沉闷的五味书斋带来活力。
黎叔通常坐在那看书，或者看着书架前选书的人。看书时，他会把书举起放在眼前，书离脸很近，我感觉都快要贴上去了。有时，他也会把书放在桌上，拿个放大镜低着头研究半天，表情投入，眼睛里流露出渴求的光芒，似乎他想变成那道光，钻到书里去。而我觉得，他是已经看不清书上的字了。当他把眼睛从书上离开，看着书架前的孩子们时，他的眼神柔和起来，满是笑意。
谁也不知道黎叔的年龄，像六十岁，亦像七十岁。他又矮又瘦，皮肤黝黑，头发花白。人很安静，他喜欢笑，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块，眼睛也眯成一条缝，那眼里的笑意却像星星一样明亮、清澈、单纯，感觉和年龄不符。他冬天穿深色中山装，夏天穿浅灰色的短袖衬衫，黑框眼镜使他看起来有些呆板。
孩子们选出中意的书，到桌前，在一本习字簿上记录书名和日期，再结付费用。黎叔时常会把握紧的左手伸到孩子们面前，他眨巴着眼睛，笑得神秘，像是在变魔术。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手里是大白兔奶糖，却也睁大了双眼，露出好奇的表情，配合着黎叔。黎叔用右手一个一个掰开左手的手指，表情也随之变化，脸上的笑意像是逐渐绽放的菊花，越接近谜底，笑得越开，细纹也布满了脸，最终咧着的嘴露出了牙。当大白兔奶糖完全展现出来时，他仿佛是自己吃了糖一样开心。孩子们便欢呼起来。黎叔把糖发给孩子，满脸怜爱地摸着孩子们的头，他自己喜欢读书，也喜欢爱读书的孩子们。
很少有成年人光顾五味书斋，他们总是匆匆忙忙地路过，一脸的漠然。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会放慢脚步，跟同伴朝着书屋的方向努努嘴或者使个眼神，便有人探头去看，她们彼此靠得更近些，比划着手势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无论寒冬酷暑还是刮风下雨，五味书斋的门白天都是开着的，晚上则紧紧关着。一丝亮光从门缝里隐隐透出来，我想，黎叔此时一定是忘我地沉浸在书的世界里。
开始有家长警告孩子，少往五味书斋跑，宁愿绕路也不要从黎叔屋前过。
于是，十七八岁的女孩们便不再去租书，以过来人的口气对那些十二三岁的女孩说，黎叔是犯过错误的人，不然怎么会一个人长期住在这，又总是那样色眯眯地笑着，她们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着成人的世故和猜疑。
五味书斋里再也没有孩子们发现大白兔奶糖时的欢呼，黎叔的笑脸也不再像盛开的菊花，而像是蒙上了细细的蜘蛛网。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浑浊起来，失去了闪亮的星星，显得苍老，倒是和年龄相符了。
五味书斋门口的炉子和小板凳还在，除了黎叔自己，已经少有人坐在那了。冬天，黎叔坐着晒太阳，夏天，他拿着那把破了边的草扇摇啊摇。他的手里已经不再拿着一本书。有时他会把手抬起，在空中停顿片刻，又轻轻落下，这动作和曾经抚摸孩子们的头一模一样。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小板凳上发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看着街上流动的人群，一会儿低头打个盹。他也会长时间坐着不动，仿佛陷入回忆中，又似乎在轻声叹息。
那一年，冬天还未过完，五味书斋的门再也没打开过。清晨来临，摆早摊的小贩们依然忙碌着，五味书斋门口的炉子却不再冒烟，那把破扇子就躺在炉子边，炉子上那壶水也没"咕咚咕咚"地响过。
有人说黎叔离开小镇去了远方，也有人说黎叔离开了这个世界。
五味书斋的主人黎叔，想必也品尽了人生五味。
我偶尔会想起黎叔的样子和他那笑起来眯缝着的眼，然而他只是笑，不说话。
黎叔是个哑巴。
你 的 笑
绿皮火车在轨道上有节奏地行驶着，初春的季节，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她本是喜欢坐火车的感觉，摇晃的过程里看风景后退，零碎的忆忆在眼前飘浮，让心事沉淀。
可是此时，她心急如焚。
爸爸来电话说最疼她的奶奶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一直唤着她的乳名。她刚刚考砸了一场重要的考试，顾不上梳理颓败的心情，赶紧请了假，骑着自行车赶往火车站，慌忙中摔倒在路边，划破了胳膊，感觉不到疼，扶起车继续骑，还好车子没问题。她只想快点回到奶奶身边。
就在列车的门快要关上的一瞬间，她跨了上去。
她抓着车票寻找座位，来回几次，找不到。终于仔细核对后，在确定的位子前停下，那里坐着一个时髦的女人，她无力交涉，只是看了看座位号又看看自己的票，站在一旁，什么也没说。对面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轻声地和时髦女郎交谈，女人便提着包离开了座位。男孩冲她笑笑，示意她坐下。
她冲男孩点点头，坐下，没有说话。
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气，那香味带着温度往她鼻子里钻，像极了小时候奶奶递给她的烤红薯的味道。奶奶总是把烤红薯放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帮她剥开，一边递给她一边说："小心烫"。她抵抗不了那诱人的味，吃一口，又香又甜，"奶奶，你也吃。"她双手伸直，把红薯递到奶奶跟前，奶奶笑着直摆手："乖，我不爱吃，你吃。"
考上大学离家前一天，奶奶紧紧拉着她的手，眼神里是万般不舍，却只是重复地说着一句："丫头，在外别舍不得吃，要照顾好自己，好好读书。路费贵，没事不要回来。我等你放假。"
回忆如潮水，刚才摔伤的胳膊现在隐隐地疼，她用手挡着脸，面朝窗外，泪无声落下。
在离开校园前，她去和男朋友打招呼，却在宿舍楼下看见他和一个女生拥抱。
这一天，仿佛世界末日，绝望让人崩溃。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忧伤，她知道对面的男孩虽然手里拿着书，但是眼睛一直在关注着她。
天色渐黑，远处的房屋、树木被罩着点点灯光。那些灯火下，是否有着欢声笑语也有着肝肠寸断?
火车"咣当咣当"地前行，风比刚才大了些，扑面而来吹乱了她的发。
男孩站起身，微笑着问她："可以把窗户关上吗?"
火车上的小茶几隔开她俩，一个左一个右，几乎是同样的姿势，双手按着自己这一边的车窗，同时用力往下拉，风被挡在了窗外。
男孩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笑着说："谢谢!"她的眼睛可能还透着红，却也调整了心情和气息："不用谢!"
要到站了，她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在离开座位的时候，男孩递过来一张折起来的纸条，她愣了一下，接住，来不及打开，握在手心里，下了车。
在热闹的站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她一时有些恍惚，停住，一阵风吹来，吹乱愁绪。手心里还握着那张纸条，她疑惑地打开，上面写了一句话——"你笑起来很美!"后面留了一串电话号码。
她并不记得自己对他笑过，倒是能记住男孩笑起来时那洁白的牙。她忽然发现这张纸其实是男孩当天当次的火车票，她知道出站是要检票的，她赶紧抬起头去寻找男孩那张笑脸，一扇扇车窗从她面前闪过，火车长啸一声，缓缓离开……
"真傻!"她摇了摇头，却无声地笑了。
【审核人：站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