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期，我从单位抽调到区委农村社教工作组，踏着春天故事里的歌声，背着简单的行李。一路车颠后走了十来里乡道，上了西水河的渡船，过这道河不远就到了蹲点的西山村。深秋，晴转阴湿渌渌多云的天气，日头贫血一样没啥劲道，懒洋洋的爬起来，照个面就掉落下去了，只三点多钟就雾蒙蒙黑气沉沉了。此时从五溪乡镇，四乡八里赶墟回归的乡民，把船位占得满满的了。船老板用劲地摇着把手发动柴油机，累得气喘吁吁的张口扯长气，那砣死铁也只“吭哧”两声冒坨黑烟，便没了气息。恨得他摔掉摇把，一屁股塌在船板上，沮丧地耷拉着脑袋骂娘。一船的人催着他开船：“你个野杂种的怎么搞的呐!”
就在这垱口，岸堤下来了三个打扮得光鲜艳丽的年轻女人，尤为其中一个，细抻抻的腰儿，秀秀的长腿，穿得红格艳艳袅袅娜娜。她们疯喳喳的沿级而下，吸住了一船人的眼球，惹得个个咂嘴。上得船来，船主也来了精神，甩了一把鼻涕色眼迷迷地逗趣道。
“哦，三位莫不是去拐骗童男的吧!”
一个年岁稍长的妇人，挑着眉头瞥了他一眼，道：“眼馋，嘴痒，你做个童男也过把瘾吧!哎，快开船咧?”
船老板嘿嘿笑着：“哦，我不等你们早开了哩?”
“哼，屁话!等我们，机子卡壳了吧!晚上累着了，摇不动机子了啰。”
船主耸耸眉，意淫地怪笑着：“你才屁话呢，我那三根筋的黃脸婆，早就提不起精神气儿哒啦，有你一丫丫我才会累趴哩。”
妇人嗔笑着骂道：“骚狗入的，回头我告诉你那黄脸婆，不待你累趴，早一顿棍棒把你打趴了哩。”一船的人晕笑。船主涏着脸“嘿嘿”笑着，弯腰拾起摇把，铆足全身的劲道，还真他妈的日怪了，待她三人站稳，机子就喷吐着黑烟“突突”吼响了。他高兴的嘟哝着：“日了你的丑娘，见鬼哒呀!”
搭船的人笑骂着：“呦，你个狗东西的，闻到了腥骚，就来劲哒啦!”
……
我悄悄地打量她们三个，两个年岁稍长徐娘半老，衣着虽鲜艳，却冒土气，是本地山民。那个年轻的姑娘二十多岁，衣着不是很鲜丽，但与乡村装束有着明显的前卫区别，上身一件束腰褪色红尼服，虽半旧仍很时新。下着一条紧裆青兰筒裤，把两条长腿和臀部突出得亮眼炫目。衣随身俏，远瞧着就红格艳艳的美气羡人了，更有一股内在的秀美和气质，我想：一定是下放知青了。我则行色简装挎着背包，显眼的城市装束，使她也在暗中睃视着我。不觉间我俩的目光撞到了头，她友善的朝我笑笑，清幽的眸子里闪烁久违的亲切。我似他乡遇故知会心颌首，只觉心里暖暖的。
渡船在清凌凌的水面轰然迴响，搅碎了一河的云影，惊起一群水鸟贴着水皮扑楞楞的扑腾，在满载乡情中拢了对岸。船主牵着缆绳纵步弹出船头，边系绳索边喊叫道：“哎——别挤哟!注意安全，先下后上啰……”
“喂!二禿子，机子别再熄火喽，不然没有姑娘家家做动力，船又开不动哒哩!”乡民们轰笑着四野散去。
西山村山荒树疏，多是岩坡偏土。狗脚子似的贫瘠田土里，收完了稻子，散挤在荒坡沟壑白茸茸的芭茅中，显得又长又窄的还拐着弯子。远山近岭，苍茫秃荒，了无生气。由于地理资源差，又没有很好的利用开发，单一的农物作业，一直以来是靠国家返销粮救济的贫困村子。
在改革的春风里，迎来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在实行农村基本经济体制，改革的重要转折关头，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即“包产到户(分田到户)土地到户。”咋一听，就觉谈虎色变。几十年的政治运动和历史经验教训，让很多人感到愕然，不可思议。这不是要搞资本主义了么!是不是有人搞错了?!地方政府也多在观望犹疑中，不敢大胆贯彻宣传。又不得不执行上一级的政策精神，无奈之下，只好小面积的派出了试点工作组。在落实;姓社，还是姓资的问题上观望徘徊，具体事情处理得小心翼翼。谁也意想不到共产党在人民群众中，这是最后一次派出的工作组了，结束了建国以来经常的群众政治学习运动了。最重要的是取消了阶级斗争，常言道：有得便有失。给政府中的为官亲民廉政建设，也失却和疏远了群众的监督基础。
村委会上，我简单的说明了来这儿的任务和目的。几天后，在西山村村部埸坪召开村民大会。村主任作了开埸白，向村民介绍着我：“现在由区委工作组的肖同志，为大家宣讲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
我在稀落落的掌声中忐忑着登了埸，脑海中不觉冒出了伟人说过的：历史的经念值得注意……回顾几十年来历次的政治运动中，哪次没有屈死的鬼。于是乎!我瞪大眼睛逐字逐句，照本宣科的念读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还深恐念错，读漏其中字词句意，我还年轻日子长着哩，弄成了枪打的出头鸟可就冤了。
开始，下面闹哄哄的，各成一砣的说笑，嘻哈打骂，小娃儿窜进拱出顽皮地吵闹着。不一会儿逐渐安静了，就听到有人小声的呵斥孩子嬉闹。到我念完后下面许久寂无声息，在似乎凝固的空气里都还在扯长耳朵想听我说点儿什么?直到宣布散会才如雷惊般的炸了窝，沸腾了，喧嚷声闹成了一锅粥。好多人猴急着提问，表情各异的激动着，争执地猜疑着。中央精神给他们带来的是幸福，是温暖，还是寒流?在这种埸合下我能说什么哩?我只是棋盘上的一个卒子，心里惶惶的，只能等待观望，看下一步领导的意图。
散了会，人们满脸疑惑的互瞅着久久不愿散去。倏然，在纷沓的人窝里，一道靓丽的闪光吸引了我，牵扯着我的眼球跟着她转。我心中一惊，这不是那天和我同船过渡，穿得红格艳艳的靓姝吗?她咋会在这儿?下放来的吧!她在哪个组呢?我掩饰着燥热的情愫，盯着她在慢慢散出的人堆里磨蹭躑踯，心里盼着她回望一下就好了。她如遂我愿果真的回过头来，似乎给我一个隐笑，亦或是暗示等着我。我心里想着，马上付诸行动，托事由摆脱了陪着我的村干部。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很快脱离了人群，我线牵般地尾随着她那魔鬼般的身材，靓丽的背影。从心里我对她升起一股温热的关爱，想和她说说话，想知道她的现状，怎么还在农村?
在山坳间我们碰了面，她俏皮的白了我一眼，打趣着：“哎!没想到同船过渡，滚到一个窝里了哩，縁分呀，怎么称呼?日后多关照哟!”笑得一脸灿烂。
“哦，叫我老肖吧!”
她闪着双目，秋波盈盈的睇视着我笑了：“嘻嘻，还老肖哩，多大啦?别把你喊老了，叫你肖干部吧，这样合符你的身份。”揶揄的口气里含着几分温热。
“别!叫我肖大哥吧，我该怎么称呼你哩?”我有点激动了。
“呦哟，叫你大哥!我可沾光了哟，我嘛!这儿的人叫我丁二呃，就是山野刺滕上结的好吃的红果子，能入中药，泡酒治风湿很好，但果子上长满了刺，不小心就会扎手啰。”
“哦，你就浑身有刺了啰，女孩子家家的，长刺的丁二，怪怪的名字咧。”
“哎!你哪知道女人的难处啰，如若不长刺，都想啃你一口。然后就发生了弱女子受欺凌的故事，然后被欺负者就成了坏女人……”说着她垂下眼睑，凄然地笑笑，孤线优美的脸上显出几份凄怆。她向我叙说着人生的艰辛与无奈……
她下放这儿许多年了，是公社文艺宣传队远近闻名的台柱子。她的秀美气质不待做戏，往台上一亮相，就艳惊四座，掌声雷动。是人都知道她丁辉霞的大名。乡人们说到公社宣传队，就会津津乐道：飞霞儿这姑娘家家……就竖起大拇指，为此引发许多人唾涎欲滴的单相思。那些弄权好色之徒，更是心痒痒的设计诱惑挑逗。不得入手后，只好狐狸吃不到葡萄说酸的了。更有甚者，制造矛盾，混淆视听败坏她的名声要挟就范。几经磋砣磨砺，她便成了好看好吃，得不到手的丁二了。同她一起来的知青一个个走完了。她因家庭成份不好，又因长得美，也成了她的缺点，红颜多薄命，她自叹会在这儿呆上一辈子了。可想一个弱女子这些年所遭遇的蹂躏，承受的磨难与压力，心路的历程是多么的艰难。
我无语了，静默片刻，沉沉地道：“刚才的中央精神你听到了吗?”我心里虽然有点怀疑政策的真实性，但我不得不这样安慰她，只有十一屇三中全会的精神才能拯救她。
“哦，那又能怎样?分田到户，给我分田?一辈子呆在这儿呐，我可不愿意啊!”
“你误会了，我是说政策在变呢，马上要取消阶级成份呀，以后你不会再背出身的包袱了呀。”
她眼里蹿跳出惊喜：“真的呀!别把我当哈姝哟，丁二我已受够呐。”
“你就是个哈姝，我发神精病啦!这样严肃的问题也敢胡眦咧呐。”我正然道。
她粲然一笑：“嘻嘻，怎么就觉出你是我的福星喽，在渡船上就感觉到了，你是我生命中应出现的人咧，第一眼就觉得心里暖暖的。”有时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噢，你别想歪了喽，是党的政策暖了你，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马上要恢复高考了，好好复习学业，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她感激的望着我，黑幽幽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喜，希望，渴求，但信念不足。
第一次开村委会，讨论贯彻落实中央土地承包责任制。一个个如狗屎薫着的闷着头抽烟，都盯着我这个上面下来的人。我心中空落落的没得底，这样重大的问题，我能说什么哩!最后他们在闲扯中拐着弯，讲着以往各项运动的历史经验，以切身的经历警醒着：政治历来诡诈，残酷得没有诚信，开会抛心露胆的讨论发言，转眼就成了引蛇出洞脱不得皮。说到底这样重大的政治转折关头——怕呀!
第二次开村委会，讨论同样课题。我有了上面贯彻落实的指示精神，心中托了底。村干部通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加上沿海热火的发展信息，脑壳里透了光开了窍，讨论得热烈，订出了措施，豁出去坐牢也不怕了。一旦真的去坐牢，谁又不怕呢?只能说是认清了形势，觉出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是真正给农民致富的道路，感受到了党的政策阳光的“温暖”。
秋去冬来，已抵春节。村子里承包分田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热火得这个冬天暖洋洋的。眼见乡民们被党的政策温暖下，激情洋溢的说着分田承包后的打算。看到中国的农民将逐步走上致富的道路，我的心里暖融融地高兴着。
春节前我结束了这儿的工作。走的这一天，村委会的干部和乡民们，热情的欢送我，并嘱咐着说：“肖干部，过年后一定要来呵!我们还有几多事儿，是驼子跌跟头没有落到实处哩，一定要来啊!”我似有;一送里格红军介支格下了山，的感觉。被他们感动着，挥着手要他们回去，过年后我一定来!我没有看到挂心的丁二姑娘，心中空落落的遗憾。我在匆步中，远远看到了那条河流，勾起了来时在那条渡船上，红格艳艳的靓丽，闪了我的眼睛，留在了心中的温情。回去时却……正当我落寞走神。
“肖大哥，我在这儿等着你哩!”我情思中的靓影，从树丛后蹦了出来，我惊异得瞪大眼睛。情不自禁抓着她的手。
“噢……我，我还以为见不着你了哩?”我激动得失态，语音颤颤地。她脸上羞赧的浮起两朵灿烂的云霞，高耸的胸脯在激情中颤巍巍地起伏着，娇羞的眼睛急速睃向四野。我方觉失态，赶急松开她，眯着她冻红的小手，不知所措“嘿嘿”笑着。我抬头望着还隐在寒霜中的日头：“天气冷吧!”
她回望着我，脸上是迷人的笑，跺着双脚回道：“脚趾头冻得象狗啃……”
我抓过她冻僵的手揉搓着，心痛地责怪道：“傻丫头!谁叫你来这么早的。”
她笑睨了我一眼，说：“心里有阳光，热乎着哩!”满脸幸福的默默伴着我，快要上船了才轻轻地问：“噢，明年还来么?”
“不一定来了，这儿的工作基本结束了。”
“那，那我还能见到你吗?”声音里满是酸楚。
“能的，好好复习，准备高考，希望下次见面能换个环境。”我被她感染，心里酸酸地鼓励她，希望她有个好的前程。
“哦，你以为我能考上吗?”
“呦，我相信我的眼睛，看人很准，你一定能考上。”
“嗯!我一定争取。”我俩相视而笑，心里却溜进一丝淡淡的伤感。
“开船啰!”船主在催。
我紧赶几步，眼里满是依恋地说：“噢，回去吧!抓紧复习!”
我上了船。船主诡异地笑说：“肖干部，回家过年呐!好福气哟，和美女惜别难受呗。”
我叉开他的话：“船老板，机子好发动吗?”
“天气冷了，它狗东西的也怕冷呵，冷车摇得我呕血哩。”
船客调笑着：“那好办!上船的每个人朝上面屙泡热尿就解冻了。”有一女客辣辣的嗔骂着：“骚狗!我的一泡给你攒着呵，晚饭当酒喝，醉死你!”一船的人笑翻了舱。
船离了岸，她向我挥着手，到了对岸，依然见她挥着手。那红格艳艳的亮点，在我归去的路途中，温暖着我的心……
单位同事告诉我，传达室有个靓姝找我。我以为开玩笑没在意，又提醒说是真的。寻思着：我没有这样的朋友呀?但不得不起身了。下得楼很快来到传达室，远远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扑了过来。她笑得满脸灿烂，眼睛里喷着情深炽热的火花。不顾周围环境，激动的抓紧我的手，我愕然了，楞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她;丁辉霞顺利的考上了大学，西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他哪里知道，丁二的心里一直有着他，因为有了他，那本已死于止水的人生才再次发出亮点。是他点亮了她生命的火花，使她燃烧起了人生拼搏的希翼。他对她没有长篇大论的说教，人在困境中，最需要的是体贴关怀。他进入她的心屏是在渡船上，那个不经意的颌首微笑，里面影隐了真诚的信赖，透视出人格的魅力。她忘不了，在西山村的数月中，没有因她的出身问题，和不好的所谓名声疏远她。更多的是关怀，亲近她，是哥哥对小姝姝般的温情。他鼓励她安心学习，向她透露取消阶级成分，恢复高考的信息。她自身都失出（去）了上大学的信念，他却说：你一定能考上。坚定了她的信心，鼓起了她的勇气。她怀着感激，喜悦，思念的心情。向他报喜，向他道别，向他表露那颗少女的纯洁心灵。
“怎么?不理我了!我考上了哩，你看!”她激动的把湖南大学入学通知书塞到我的手里。能考上本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竟被重点大学录取。我心里一阵激动，真想把她拥入怀抱，理智使我慢慢归于平静，把通知书尊重的按在她手上，微笑着说：“丁辉霞，祝贺你!”
我的表情使她感到陌生，与她想像的相去甚远，热情与激动从她脸上迅速降温。她满脸疑惑的望着我，心中一定很难受。理智告诉我，我们的关系是到该结束的时候了。尽管我喜欢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儿，我不能误她的前程。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把这段美好的情谊埋在心底吧，只要她日后前途光明我就知足了。我送她出来，我俩默默的走着，感情在心里发酵，她眼角盈满着泪水。以她的聪颖一定明白了我的用心，我的心里酸得痛。她如没考上大学，我有心相伴她，和她走过我们的一生。但我不能过于刺激她，要给她时间，在岁月中慢慢消化，我强做兴奋状打趣着。
“丫头，考上了大学，肖哥为你高兴，我俩也换了见面的环境，我为你饯行祝贺。”
“哼!早知这样我就不会考么得狗屁大学了。”她用眼帘剪断滚出眼眶的泪水，伤心透了。她毫不隐瞒的情感令我激动，心痛，一股热浪冲得我直想拥抱她。
我们从酒店出来，均已有了醉意，她不顾一切扑在我的怀里，哭得淋漓酣畅的很伤心。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在西山村时她把感情隐藏得很深，从未向我表露过什么，哪怕是暗示。那时她一定很自卑，情绪低落，现在她可以无所顾及的表现了。情感来得如此的勇敢，激烈，直白。我的心被震憾了，感到灼心的疼痛。我对她的情感已到了无法控制的极限，我眼睛酸酸地安慰她：“丫头!别想多了，我会记着你的，到时，一切都听你安排，好吗?目前，你要好好读书，有什么过不出的坎儿一定告诉我。”在这种景况下我不能影响她的情绪，不得不这样安慰她，以后的事情顺其自然吧。
她抬起泪眼疑惑的望着我：“真的!别把我当哈姝啊，我一定赖着你，这辈子我要赖你到底，可别忘了你说的话呵?。”
我一脸严肃地回答她：“我说的话，你不相信么?”
“我相信，只是……”
“没有只是。”我截断她的话，不想再惹她伤心，我看到她伤心，心里更伤痛。
次日，艳红的太阳，散着暖融融的光芒。我送她上火车，她紧紧的抓住我的手。透过手心的“温暖”心中蕩漾着春天的阳光。站台上正播放：一九七九年那是个春天……走进万象更新的春天。
——春天的阳光“温暖”了大地，雨露滋润的催生了万物!改革开放的政策精神“温暖”着千家万户，使人民从此走向了奔小康的富裕道路。
【审核人：鹤鸣九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