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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邦良:一支英雄牌铱金笔

  • 作者: 书雪
  • 来源: 手机原创
  • 2020-05-07 20: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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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1979年的事了,那年我13岁,正读初二。

      那时的我,年龄不算小,却不懂事,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因为没心没肺,所以无忧无虑。那时的乡村中学,作业少得近乎没有,功课轻松得近乎玩儿。

      那年秋天,村里务农的堂哥——我伯父的大儿子却正面临着一次稍纵即逝却意义重大的人生转折。

      堂哥年纪轻轻,却连遭厄运。堂哥的母亲,也就是我婶子,很早就去世了。堂哥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但因家境困顿不得不弃学务农。屋漏偏逢连阴雨。堂哥结婚后,堂嫂在生下第三个孩子不久,又因病去世。很快,伯父去了外地重组了新家庭。堂哥一人拉扯三个孩子,忙得四脚朝天,家里一贫如洗,因为缺少帮手,常常连饭都忙不上嘴。

      天无绝人之路,转机悄然降临。那年,乌江镇轧花厂在乡村选拔一位跑运输的驾驶员,接受培训后就可以鲤鱼跳龙门去镇上工作。经过层层选拔,堂哥因为有文化,人机灵,过关斩将,脱颖而出。终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我们魏村生产队愿意放人,堂哥立马可以峰回路转,苦尽甘来,过上“拿工资,吃商品粮”的美好生活。对于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摆脱农民的身份吃上皇粮是他们做梦也不敢想的美事。

      然而,这最后一关,对堂哥来说,竟如同天堑一样难以逾越。

      大权在握的生产队长与我们这家堪称死对头。当初,我家为自留地问题和队长一家吵得不可开交,恶语詈骂,拳脚相加。队长头破血流,而我母亲也伤了腿脚,住进了医院。两家因此结下了梁子。

      堂哥想离开农村,必得队长同意。但队长既是我家的死对头,而堂哥又是“我们这一房”的,队长当然不愿意吃商品粮的美差落在堂哥头上,只会借机泄愤,公报私仇,将堂哥牢牢摁死在这个巴掌大的村子里。

      堂哥的出路被卡在最后一关。最心急火燎的是我奶奶。堂哥是长房长孙,奶奶对他一向另眼相看,后来堂哥又屡遭打击,奶奶对他更为怜惜疼爱了。奶奶知道,一旦让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手指缝里溜走,困境中的堂哥,定然会雪上加霜,一蹶不振。以堂哥一个年轻人的火气与心性,被队长活活堵死唯一的出路,他可能一怒之下,做出傻事,也可能绝望之余,寻了短见。这两种可能,都是奶奶不敢想象,不愿看到的。

      奶奶无奈之下,只得厚着脸皮,卑躬屈膝去队长家求情。没想到队长竟一口答应。原来队长心里也有他的小九九。队长女婿不务正业,游手好闲。队长一直想让女婿学门手艺。父亲是当地的木匠,手艺之好,有口皆碑。队长和父亲是死对头,但在心里却暗暗佩服父亲的手艺。这回奶奶先去他家求情,他顺水推舟提出深藏内心的想法:“你儿子答应收我女婿为徒,我就放你孙子去镇上。”

      对奶奶而言,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当然一口应承。奶奶之所以敢在队长面前拍胸脯打包票,是因为她一向做得了父亲的主。从小到大,无论何事,父亲对奶奶都言听计从。可当奶奶把此事告诉父亲后,父亲却疑虑重重,左右为难。父亲担心的是我母亲。那次和队长家“开战”,母亲受伤住院。现在不仅要和队长一家“化干戈为玉帛”,还要确立师徒关系,母亲会答应吗?父亲太了解母亲了,以母亲的个性刚烈与脾气火爆,她不仅不会同意奶奶出的馊主意,还会把父亲骂得狗血喷头。奶奶可以为长孙忍辱负重,母亲却不想为此丢失脸面。

      但奶奶毕竟见多识广,胸藏韬略,她一番面授机宜,驱散了父亲内心的疑虑脸上的阴霾。奶奶的办法是,先答应队长的要求,让队长同意放人,再和队长家办好收徒手续,待一切尘埃落定,覆水难收,再把此事透露给母亲。那时候,母亲虽然不高兴,但意识到木已沉舟,生米煮成熟饭,可能也不会再闹了。“就是把天闹通了,又能怎样?”奶奶补充了一句。

      父亲采纳了奶奶的办法,他并不觉得奶奶的办法有多高明,他只是觉得,儿子听妈的话天经地义。作为当地有名的孝子,父亲一直把奶奶的话当圣旨,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至于母亲会以怎样的态度迎接他和奶奶“暗度陈仓”的锦囊妙计,父亲无暇考虑,也不敢设想,只能火烧眉毛顾眼前,走一步算一步了。

      当母亲知道父亲已收队长女婿为徒时,堂哥已办完所有手续去镇上过城里人的生活了。

      母亲果然没有大吵大闹,但她的举动却比最激烈的吵闹还可怕十分。母亲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和衣躺在床上。她仿佛要以这样无声无息的方式,把自己和这个家庭,甚至和这个喧嚷的人世隔绝开来。

      母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出声三天了。家里人人都慌了神。奶奶坐在屋角,哀声叹气,愁眉苦脸,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与从容;父亲在外做活,心慌意乱,伤了手指,回家后就圪蹴在墙根一支接一支抽烟。家里的气氛,如同暴雨将至的刹那,也如大战爆发的前夕,紧张得仿佛划根火柴,就会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那时,我和弟弟在乌江中学上学,他初一我初二,早出晚归。到家后,我俩有口无心地扒拉一碗饭,一反常态地急吼吼掏出作业本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做作业,其实是想借演算课本上的习题从家中那磐石一般沉重的死寂中抽身而出。

      母亲的绝食还在继续。奶奶和父亲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的“暗度陈仓”“先斩后奏”不过是愚不可及的自作聪明。母亲无声无息义无反顾的反抗,奶奶和父亲始料不及,当然也就惊慌失措了。饥饿一天天蚕食着瘦弱的母亲,奶奶和父亲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他们想过请亲戚来劝。但亲戚们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母亲的脾气,母亲一旦生起气来,亲戚斗胆来劝,轻则,母亲会冷眼相对,视对方为无物;重则一顿训斥,将对方轰出门外。所以,即便奶奶和父亲苦苦相求,亲戚们也是有心无胆,只能退避三舍敬谢不敏了。但奶奶年过古稀,绵延的岁月赋予她一脸沧桑,也给了她一肚子智慧。她想到了我。她觉得,我,母亲的长子,可能是唯一一把能解开母亲心锁的钥匙。

      母亲结婚后,一连生下四个女儿。农村重男轻女,母亲因连连生女儿,饱受奶奶的冷眼和父亲的讥诮。苍天不负苦心人,母亲第五个孩子诞生了,是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我。母以子贵,随着我的姗姗来迟,母亲在家中的地位也节节攀高。母亲对我的宠爱可想而知,即便后来弟弟出生了,母亲对我的“偏心”似乎也未曾改变。——大概是我的出生率先改变了母亲在家中的地位吧。

      奶奶附在我的耳边压低嗓音像地下交通员传达上级指示那样给我布置了一道”课外作业”,就是让我跪在母亲床边请母亲下床吃饭。在奶奶看来,倘若我愿意在母亲床前下跪,即便做不到像她(奶奶)希望的那样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母亲也会怒气全消,心肠变软,结束绝食的。我的床头下跪,是奶奶“感召”母亲的唯一武器了,如同紧箍咒是唐僧制服孙悟空的唯一法宝。可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却偏偏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肯下跪,将奶奶的苦口“奶”心当做不着边际的奇谈怪论,仗着自己在家至高无上的地位,眼一翻,脖子一梗,扬长而去,心里还理直气壮嘟囔一句:你们惹出的好事,你们自己解决!现在想来,我的颟顸和蛮横恐怕伤透了奶奶的心。其实,那时候的母亲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生死的边界;我家那三间大瓦房,虽然牢固结实,坚不可摧,但倘若母亲出了岔子,它们会轰然倒塌,如同我们这个家会瞬间崩溃一样。

      那个星期真长啊,长得让人忘记了时间还有脚;那个星期,家里真闷啊,闷得让人觉得呼吸也是力气活。

      终于到了星期六,本是温煦和暖的秋阳,照在身上,却让我浑身刺痒,很不自在。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跨出家门,步子却越来越重,脑袋嗡嗡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脑海深处厮杀,忽有忽无的呐喊声隐隐传来,渐渐变弱,成了耳鸣。在学校,我装模作样一如既往和同学们有说有笑,但说着说着会突然卡了壳,笑着笑着脸上会抽搐,同学们以为我在逗他们玩哩,笑得更欢了。我却有苦说不出。总算敖到下午最后一堂课,也许是强撑一天再也撑不住了,也许是害怕放学回家难以面对床上不吃不喝的母亲,我感到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就趴在课桌上佯装打盹。这时候,班主任跨进教室带来的一个好消息,让我精神一振。

      原来,开学初,班主任就宣布,这学期期中考试,前三名有奖。班主任宣布了前三名名单,我语文数学都考了第一,总分自然也是第一,获得的奖品是一支英雄牌铱金笔。上台领奖时,我的心脏像鼓点一样“扑通”“扑通”急切地跳着,仿佛刚刚参加完百米赛跑,尽管我强作镇定面无表情,但通红的双颊和发烧的耳朵,却轻易泄露了内心的喜出望外。那是一支崭新锃亮的英雄牌铱金笔,装在一方带丝线的小盒子里。那时候,对于一个乡村少年来说,有一支正宗的英雄牌铱金笔,如同有一双回力牌白球鞋一样,可以傲视群雄。

      放学回家的路上,几位同窗玩伴簇拥英雄一样簇拥着我。我在学校里和他们一样,调皮捣蛋,疯玩疯闹,而这一次,居然力挫群雄,独占鳌头,自然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一路上他们对我极尽吹捧讨好之能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一跨入家门,满心的喜悦,如同烈日下的露珠,转瞬蒸发得一丝不留。家中那阴森森的死寂当头罩下,我立即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紧紧缚着,全身僵硬,呼吸不畅。孙悟空戴上紧箍咒是不是也这样难受?

      我耷拉着脑袋,跌坐在矮凳上,大脑一片空白。弟弟却兴高采烈地跑回家。他从同学哪里得知我考了第一得了奖,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抢过奖品,一蹦三跳跑进里房,对着床上的母亲大喊大叫:“我哥考了第一,得了奖!”一片寂静中,弟弟的大呼小叫显得得特别尖锐刺耳,如果是往常,我会喝令他闭嘴。可现在我心事重重,浑身无力,只能听之任之。弟弟尖锐的叫声如同扔进棉花中的石子,毫无反响。然而,足足两分钟后,我听到了母亲略显虚弱却十分清晰的声音,那是母亲绝食六天后第一次讲话:“考了第一?真的?”“当然真的,你看奖品!”

      听到母亲的讲话声,我弹簧一般从矮凳上跳起来,冲进里房,见母亲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脸色像往常一样平静,六天的绝食似乎也没让母亲变得更为憔悴。母亲把那支英雄牌铱金笔在手中把玩多时,这才把它递给弟弟,道:“仔细收好,别弄丢了。”

      我怔怔地望着母亲,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母亲接下来会做什么,只是傻傻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屏气敛息,呆若木鸡。却见母亲慢慢站起身来,缓缓拢了拢头发,又像往常那样随意抻抻了衣服,走出里房,一脸随和地对她呆立着的两个儿子说:“走,我带你们摘菱角去!”我大梦初醒一样,赶忙和弟弟去抬摘菱角专用的大木盆。

      刚出大门,抬头就是一轮正要下山的太阳,脸红红的,像一位慈祥的老大爷,正冲我笑哩。

      我和弟弟抬着大木盆,跟在母亲的身后。往日死沉的木盆那天简直轻如鸿毛。走着走着,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心口却有一股热热的东西,直往上涌,一不留神,没控制住,“哇”的一声——吐出来,竟是一句似哭非哭的声音。母亲不高兴了,扭过头,厉声喝道:“没出息,哭什么!”我不甘示弱,昂首挺胸,回了一句:“谁哭啦!”傍晚一阵和暖的秋风,适时吹来,善解人意地拂去我眼角夺眶而出的一滴泪珠,让我的回嘴没有成为一句谎言。

      母子三人满载而归后,太阳完全下山了,但晚霞似乎还在恋恋不舍地和村庄作最后的嬉戏。我家那三间大瓦房,蹲在霞光中,心满意足,气定神闲,如同劳累了一天的老农,正惬意地蹲在那里有滋有味地抽烟呢!袅袅升起的炊烟就是他口中喷出的浓浓的烟雾,

      时近深秋,不知名的花香在晚风的逗弄下,四处弥漫,像顽皮的孩子,随意奔跑。夜色降临后,乡村那特有的安宁与静谧,浓得像酒,啜一口,会醉人。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阴,眺望那个夜晚,我依然能看见,那晚好得出奇的月亮,那么的大、圆、白——曾未有过,也再未有过。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后,我家大门敞开着,一方月光斜斜地铺在屋里的小方桌上,桌子的中央是一碟煮熟的菱角。母亲和全家团团围坐在小方桌旁,默默无声而又津津有味地吃着下午采摘,傍晚煮熟的菱角,那么鲜嫩、爽口、香糯……那香味氤氲在心间,一直到现在。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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