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那个老头剧烈的咳嗽声传来,大有风中一盏微灯般脆弱。随而是一声犬叫,仿佛是风声,呜呜然压抑着痛苦。若非仔细聆听,是不能听到这微弱的呻吟。我禁不住隔着墙低骂:“老东西,都要入土了,还作孽。”
隔壁呜呜一阵,咳嗽一阵,在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中,夜再次静了下去。我像往常一样,翻了一个身,再次闭上眼睛。可脑中,那只狗的样子浮现:
一身灰黄毛,两只低搭耳。授削的身体,走起路来,可以看清背部骨头的攒动。左后腿拖地,走起来一瘸一拐-----听人说,是老头打的
虽说那只狗瘦小带残疾,但也并非毫无战斗力。前几天中午,我给老头和那只狗送饭过去,虽然老头的死活和我没有关系,但那只狗却急需营养。狗性格怪癖,老头不吃东西,它坚决不动一口食物。在我好说歹说中,老头勉强吃了一口我递过去的饭,狗才对我做的食物狼吞虎咽起来----我做得饭并不会太美味,但与老头给狗吃的东西比起来,无疑是山珍海味。随而狗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凶光,尾翘起,耳竖直,腿微屈,嘴大张,在我震惊中,“汪,汪,汪”狗声大作,那只狗依靠三只强有力的腿,拖着左后腿,向门口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男人扑去,青年男人脸色一变,慌忙摔门而去。那只狗似乎不想放过那个男人,愤怒地对着紧闭的房门狠狠撞击着,“膨膨膨”震耳欲聋的声音闯进我耳中。那凶性,是我见到的狗中,最残暴的一只。老头只是静静看着狗狠狠撞击房门,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似乎知道撞击房门没有用,也似乎因疼痛,终于,那只狗疲倦地搭下耳,不甘心地对着门叫了两声,阉阉地回到原地,只是对着面前的食物,却没有一点兴趣了。
虽说如此,那只狗还是经常被老不死的虐待。第一次看到老头虐待狗,那是一个早上的事情。老头一脚将狗踢出房门,“砰”一声,房门紧闭,那敏捷的身法,哪有一点风烛残年的病态:“野狗,别再回来了。”第二天,在老头房门口,又上演了这一幕。狗只是默默蜷缩在房门口,鼻子伸到屁股下,那落寞的样子,还真的像野狗。
虐待狗是老头每晚必做的功课,他用一根竹条,“啪啪”抽打着狗身。狗只是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仿佛一块石头,可那稀松的毛发中,若隐若现的红痕,显示狗肉不如石头坚硬。狗不时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痛苦的呻吟,这呻吟,有如幽潭的流水,深沉而细微。老头打累了,将竹条放在桌子上,气喘吁吁骂:“老家伙,你回去吧,难道你还要拖累我啊。”最后一句话,老头几乎是咬牙切齿从口中吐出。那只狗只是挣扎站起来,蹒跚的移到老头脚下,温柔舔着老头的脚趾,迎来的是老头愤怒的一脚。
听别人说,其实老头很爱那只狗,以前,老头经常在白天牵着狗四处溜达,晚上则抱着狗睡觉。老头摸着狗头,对别人说:“我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只狗了。”人人都说,那只狗是老头自死去老伴以后,唯一疼爱的东西。可看着竹条下蜷缩在墙角的狗,我始终不敢相信,这个老不死的会有善良的一面。
可我最终还是见识了老头的善良。那天我去上班,看到老头在小区的石凳上静静坐着,那只狗正趴在他紧靠拢的大腿上。老头右手抚着狗背,左手伸到狗嘴巴边,狗兴奋地舔着老头干枯的手掌。朝阳渲染着东方,那即将来临的第一缕阳光,不知会泄在哪一片叶子上。轻风抚着树叶,沙沙作响。一片叶子落在狗头上,老人轻轻拿下那片叶子,放到狗嘴前,狗对着枯叶,“汪汪汪……”,老人嘴角荡起安祥的微笑。我出乎意料的没有惊讶,似乎在我内心中,这一幕才是真正的现实。老头见我到来,对我和善地笑笑,我慌忙对他点点头,将涌于心头的那一缕思绪压下。
傍晚十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老头竟在我房门口,静静等待我的到来。那只狗蹲坐在地上,眼睛瞪大了。那双眼睛,黑褐色的眼球中,竟泛点金黄。眼珠很大,仿佛是两只苹果,镶嵌在眼眶中。这是何其大的眼睛,又是何其温柔的眼睛,我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一种摄人心弦的温情和爱意。我不敢相信这是一双狗的眼睛,即使是富于灵性的人类,则鲜有这样灵动的眼睛。
“老大爷,您这是?”
“小伙子,你很喜欢狗吧!”
“是啊。”我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只狗。狗在我注视中,缓缓站起来,拖着左后腿,轻快地在老人脚下转圈,自娱自乐着。只是那双眼睛,没有了一丝情感波动,重新变成湖水般平静。
“那就好,那就好。”老头朗笑着走向自己的房门:“老家伙,走啊。”
狗似乎听懂了老头的话,对我叫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跟上老头的步伐。望着消失在房门的一人一狗,我疑惑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我终于睡了一个没有咳嗽的、狗呻吟的夜晚,那晚我睡得格外安稳,早上起床,更觉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我带着愉悦地心情上了一天班。
我没有想到,一天后我会参加老头的葬礼。葬礼出奇的隆重,很多知名人士纷沓而来,再老头墓前悼哀。那只狗缩在墓前一动不动。那只野狗啊,终于要寻找自己的归宿了。我在老头墓前露出微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我会如此自私,但我清楚自己的心情,没有伤心,甚至有些快乐:“老不死的,终于死了啊。”
那只狗似乎感觉到我嘴角的微笑,抬起头来,睁大那双褐中带金的眼睛。我心虚地收起笑容,踌躇着接下来怎么办。在我左右为难中,那只狗在众人惊诧中,挣扎地站起来,晃到我面前,温柔地在我腿上噌了几下。我哑然而笑,我知,我有权力得到这只野狗。
某天,有人看到我牵着狗在路上:“你怎么买这么丑的狗?”
“漂亮的狗不一定是美,美的狗不一定漂亮。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择一只瘸腿的,只会发出呜呜呻吟声的野狗。”说着,我看向远方。在那远方,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凶狠地拿起竹条,无奈地放下竹条;那里,曾经有这样一只狗,默默站起来,又默默倒下去;那里,曾经有这样一人一狗,默默相守,生生死死。
我一直不相信轮回,在那趴在墓前的狗身上,我终于明白,人生生死死,也许,真的有轮回这回事儿。默默地来,默默的远去,在这无数生命轮回中,化作一片枯叶,也会拥有灵动的身姿。
别人说老头留给我一笔财富,我轻轻一笑,有一点我深信不疑:“那只狗,在老头之前,早已经送给我一笔永远挥霍不完的、珍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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