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总爱在窗台上放一束玫瑰。
那天也不例外。
年轻的医生从街上经过，忽然间扬起一阵风，那支玫瑰就随着风飘落到他面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医生捡起了那支玫瑰，抬头朝窗口望去。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他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女人。
他一向是个很得体正直的人，墨守成规到他那些总爱纵情玩乐的朋友频频摇头，“真是浪费了你的英俊。”他们叹息。“我更热爱我的工作，”清理手术刀的医生举着银白色的刀片，笑着对那些人说。
但那天，仿佛被命运蛊惑般，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了那间阁楼。
“谢谢，先生。”女人接过了医生特意送还回来的玫瑰，将花插在裙子低低的衣领上，红色的花瓣将她柔嫩白皙的肌肤衬出隐隐的浅绯。
“不……不客气。”医生迅速低下头，他在女人娇慵的目光下红了脸。
“我叫Rose，你呢?”她倒丝毫没有嫌弃男人的小气，反而倚在门边，笑着问他的名字。
Rose纤长灵巧的手指挑起一缕打着卷儿的金发，如同玉石般纯洁通透的指关节处微微泛着少女般的粉色。
医生低头看见她的手指，脸更红了，“我叫Thomas，是名医生。”他呆板笨拙地介绍着自己，始终未敢抬起头。
是的，那时候的他还叫Thomas。
02
他们都说他疯了。
木讷严谨的医生，竟突然爱上一个妓女。开始别人只当他想寻求短暂的刺激，直到看见他把大把大把的钞票塞进女人手里，他们慌了。
“你怎么能把妓女的话当真。”他们劝说他，玩玩就算了，像他这样体面温和的人，应该找一个好出身的女孩做妻子，租一间比单身公寓大一些的房子，最好是卧室朝阳的那种，然后他会和他的妻子在那间卧室里生个像他这样漂亮的孩子。
“她是真的爱我。”可他摇摇头，拒绝了别人介绍的所有适合婚配的女子。“真是病的不轻。”他们叹息着，终于不再劝说他放弃。
但他不会在意，只要每天醒过来，可以看见那支玫瑰躺在身边，金色的头发铺陈在碎花枕头上，仿佛流淌在湖泊里的阳光。Rose的身体非常美，睡在月光下，就像是用最上等的象牙雕刻出来的艺术品，这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去吻她，然后玫瑰会从睡梦中醒过来，带着迷蒙的笑看向自己，被吻过的肌肤呈现出波提切利画像里那种淡红的色调。
他曾见过那幅《Primavera》的复制品，美丽、温雅、欢乐，每一个难得的品质都可以在Rose身上找到，而Rose就是他的女神，是他新雪初霁的春。
只要他每天清晨都能看见Rose的第一个微笑，他连命都给她。
“你会一直爱我吗?”有时候他也惶恐，会像个十几岁的少年那样去问他的玫瑰。Rose是全伦敦最美的人，这便意味着她不会只有一个追求者，她的心也不可能完全都送给某一个人。
“我会。”可是他的玫瑰笑着，将他的手放上胸口，“我的整颗心都是你的。”
那一刻他好像得到了救赎，Rose的笑就如同从云间射下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别人都爱她姣好玲珑的肉体，但医生坚信自己是不一样的，他爱的是每日起床不施粉黛的Rose,爱的是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时会“咯咯”笑的Rose,爱的是靠在窗边梳头时哼着歌，再拿起小喷壶浇灌那束玫瑰的Rose。
而Rose对他也是不一样的，她只有一颗心，但她却愿意将那一整颗心都给自己。
“嫁给我吧，Rose.”医生看着坐在妆台前的玫瑰，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悲伤和妒忌。人都是自私的，他不愿再让别人去欣赏他的玫瑰，他想要成为唯一拥有她的人。
“好啊，”Rose依然笑着，低头梳理着她绸缎般的金发，嘴角弯起的弧度如唱诗班的少女那样天真纯洁。他差点要像个得到母亲糖果的孩子那样跳起来，然后他看见Rose突然抬起头，直直盯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一双宛如云间山峦的黛眉轻蹙着，隐隐透露出惆怅。
“可是Thomas，”他听见他的玫瑰说——
“我们没有钱。”
03
于是他开始拼命工作，从前他每周只工作五天，但现在他必须得时刻坐在诊所里，接一笔再一笔的生意。长时间握手术刀的手开始逐渐麻木，玫瑰的花香渐渐从他的身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时无刻不充斥在身边的消毒水气味。
可即使是这样努力，也依然是不够，他没有雄厚的背景，早逝的父母也未来得及给他留下太多资产，哪怕他再怎么没日没夜地工作，挣来的钱依然赶不上Rose水涨船高的身价。
“再等一等，”他急切地恳求她，“我一定会筹够赎你的钱。”
“别担心，亲爱的。”Rose温柔地安慰他，将他搂在怀里，这种柔软温暖的触感让医生想起儿时被母亲抱着的自己。“我知道你已经很辛苦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医生能挣的钱实在是太少了。”
她说的没错，他更着急了，他用力抓着Rose细细的手腕，“不要离开我，”他哀求她，“我会努力赚钱的。”
“不要难过，Thomas,”玫瑰用指尖帮他擦掉眼角那滴似有若无的眼泪，“我有办法帮到你。”
04
Rose说的办法是让他去帮别人做一些不被法律允许的手术。
他同意了，因为他确实别无选择，医生再次拿起他的手术刀，但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杀人。
他看着自己亲手扼杀掉那些纯洁幼小的生命，看着那些为成型的胎儿从女人们的身体中流走，却莫名想起了自己因为难产而受折磨的母亲。医生手里的钱变得越来越多，可他却越来越不快乐，他甚至可以闻到自己整日被鲜血浸泡的双手上的腥味，那气味让他作呕，让他悲伤到几乎无法呼吸。
他仿佛沉入了由血液汇聚的深潭，拼命挣扎着想要上岸，却只能任由自己越陷越深，坠入黑暗永远沉沦。
“我不能再继续干下去了。”他坐在床边，几近崩溃地抱住头颅，眼中全是缠绕在一起的血丝，他仿佛变成蛛网里的一只蝴蝶，即将被等候已久的猎人吞吃。
Rose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这一次她没有再去安慰医生，而是坐回了妆台前，摆弄自己首饰盒里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Rose轻轻叹息，她连叹气的样子都是这么美，美的让人沉醉。
“不!”他猛地从床上站起来，冲上去抱住他的玫瑰，“我不能没有你。”
“那就继续下去，”玫瑰看着身后悲伤到无法自拔的男人轻笑，“如果你真的爱我。”
05
他渐渐没有了感觉。
随着手术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心里的罪恶感也慢慢消散不见，他习惯了将工具捅入妓女们的子宫，去将里面的血肉捣碎成泥，他也渐渐闻不到那些血腥味。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种味道才是最真实的，它们颓靡、浓郁，从人体最隐秘的部位散发出腐朽又深刻的气息。
就像人的欲望，无穷无尽。
他终于快要攒够赎走Rose的钱。
那是他的最后一笔生意，顾客是一名年轻的寡妇，因为着急改嫁，她不得不尽快处理掉腹中那个碍事的胎儿，她承诺支付三倍的价钱，而他没有理由拒绝送上门的诱惑。
只要做完这笔手术，他就可以把玫瑰从那间阁楼里接出来，他们会租一所新的公寓，卧室一定得是朝南，然后他们会在那间卧室里生一个和他们一样漂亮的孩子，那个新生命足以洗刷他之前所有的罪孽。
他的噩梦终于快要结束。
可也许他的灵魂早已在杀戮中堕落，于是连命运也不愿再眷顾他
06
寡妇死在了手术台上，带着恐惧且不甘的眼神，还有那仍未停止的大失血。
这意味着一切都完了。
那些旖旎的美梦，那间朝阳的公寓，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他们都随着新一轮的清晨一起，弥散在了伦敦的云雾中。
他的行医执照被吊销，他的诊所被关闭，他所有挣来的钱都会被罚掉，等待他的将是警察的通缉令和监狱冷冰冰的石墙。
他什么都没有了，医生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挪动在街道上，他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那间公寓，他在伦敦冰冷的空气中行走着，他必须要马上见到Rose，只要他可以看见她的脸庞，看见她对自己微笑，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Rose永远都会爱他，她还对他说过，她的一颗心都是……
医生呆立在了街口。
就在他数米之外的地方，盛装而出的Rose正站在马路旁，一手执着扇子，一手挽着旁边男人的胳膊，男人低头朝她说了句什么，玫瑰随即盈盈一笑，用手里的扇子轻轻拍了拍他。
她是那么美，连娇嗔的模样都倾国倾城。
他甚至可以闻到玫瑰身上随风飘过来的脂粉香，就好像那一日，一阵风把那支玫瑰带到了他面前。
为什么!他冲上去质问她，转而被Rose身边那个男人带来的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他趴在地上狼狈地看着他的玫瑰，而她只是用扇子轻轻掩住了脸，用以阻挡那些因打斗扑面而来的灰尘。
为什么!他再次怒吼道，你说过你的心是我的。
为什么她就这样轻易抛弃他，这样轻易地转入其他男人的怀抱，这样轻易地……
践踏他的爱。
我是说过，玫瑰皱着眉走过来，繁复的裙摆擦过他伏在地上的手背，昂贵的衣料仿佛刀刃一般捅着他的心。
我并没有骗你，直到现在我都敢说，我的心依然是你的。玫瑰说着，似是自嘲般露出浅笑。
可这又如何呢，妓女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心了。
她转身离开，扶着男人的手登上那辆马车，车夫挥舞着鞭子，Rose扔下了她最不值钱的心，带着纸醉金迷的肉体绝尘而去。
那车轮自他身边碾过，他抬头目送转动的车轮不断向前，仿佛它轧过的并不是马路，而是他可笑又可恨的灵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Thomas跪在马路边大笑，他感谢他的玫瑰教会了他一个道理。
原来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心。
07
夜深了，伦敦又起了大雾，绅士穿上了他最华丽的礼服，黑色的燕尾几近曳地，洁白的领结绽放在脖颈间，面对着镜子里那张英俊迷人的脸庞，他微微笑了。
绅士拿上他的手杖走上大街，夜色是他的斗篷，而迷雾是他的面纱。
手杖上别着一枝玫瑰，会在今晚被献给最美的那个人。
“你爱我吗?”
“我爱你。”
“那你愿意将心交给我吗?”
“我愿意。”
“……很好。”
大片的玫瑰在他手上绽放，绅士满意地舔了舔手指，在阳光驱散浓雾前隐入夜色中。
天亮了，白教堂的顶钟被准点敲响，一群鸽子于钟声中惊起，扑腾着翅膀从城市上空飞过，像极了一群穿着婚纱的新娘。血色弥漫在空气里，染红了教堂纯白的嫁衣。
一声盖过一声的尖叫穿过街道、穿过人群、穿过他的心。
“开膛手杰克又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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