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

公公不曾养育我，我却敬之如父。

每当我想起公公的时候，脑海深处总会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半扬着的头，半张着的嘴巴，张望着的眼睛，渴盼的眼神，时常揉搓着衣角的双手。

公公是一个有着光荣历史的人。他出生在战乱年代，不到十八岁就当兵去了前线，打过许多仗，参加过四平和锦州战役，也曾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鸭绿江，参加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回国后，曾任当时沈阳军区某大首长的警卫员而留在了沈阳。后来，公公的父亲想念儿子，以父母在，不远游为训，亲自去沈阳硬是把公公领了回来。临走时，那位首长给公公开了证明信，并叮嘱公公有啥事去找他。回家后，公公凭着首长开的证明信被当地政府安排在了财政所上班。后来，因性格耿直诚实，不肯随所长说假话，在文革中被整了下来，回村当了村支书。公公不懂谋权之术，更不会以权谋私聚敛钱财。任村支书近二十年，却一直盖不起砖房，当村里大多数人家都住进了砖房时，公公一家八口还住着三间土房。直到我结婚第二年才在亲友们的帮助下盖起了砖房，而这时公公已经退下来一年多了。最让婆婆埋怨的是八三年分田到户时，别的村干部凭着手中的权力都分得了许多马牛羊和旱涝保收的好土地，而公公啥也没牵回来不说，还没分到好土地。据说，公公回家后，婆婆是又哭又嚎，把公公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好几天不给做饭吃。自己为官如此，当然也就看不惯社会上的许多现象，像公款吃喝呀，以权谋私呀，听到这样的事，总是骂上一句：“这些个王八犊子，败家子。”

公公吃饭一点也不讲究，什么粗粮，细粮，有菜没菜都照样能吃饱，但是喝不了粥，喝了就要吐，吃东西也不怕烫，而且嘴急，你这边一放桌子，他马上就坐到了桌子边上了，东西一上来，不管是咸菜还是大酱，拿起筷子就吃，所以，家人收拾桌子时尽量是饭菜一起上。而且往往是别人还没吃到一半呢，他已经放下了筷子，据说，这些都是当兵时留下的习惯。但是，公公的穿戴总是利落整齐，哪怕是帮婆婆喂猪的时候，平时在儿女们面前也总是言行得体，特别有分寸，处处都显露出军人的风范。公公平生烟酒茶都好，但从不吸卷烟。自家的园子种植几垄旱烟就够一年抽的了。像公公这样的退伍军人，上级补助每月二十多元，一年二百多元，用一百斤的大桶打满一元多一斤纯粮散白酒，剩下的钱再买几斤茶叶，就是一年的享受了。公公平时不善言辞，但每当说起当年参加战斗的经历时就滔滔不绝，情绪激动，两眼闪光。公公平时也不爱看电视，但凡是打仗的片子绝不放过，而且一旦看到我方有牺牲的或受伤受刑的人都会流泪。特别是一次看到《毛岸英在朝鲜》时，片中毛主席知道毛岸英牺牲的消息默默流泪的情景时，七十多岁的公公竟然哭出了声，好半天才止住，全然不顾儿媳子孙一大家子人在场。我知道，公公不但同我们一样被剧情感动，更主要的是他自己早已置身于当年的情境中了。

公公年届古稀之时熬成了多病之躯，脑血栓使他步履蹒跚，生活自理都十分困难。但他从不愿麻烦别人，常常是自己去解手，一旦蹲下，要磨悠半天才起来，儿女们谁要扶他去都要被他呵斥回来，后期的前列腺病常使他小便失禁，一天得尿几回裤子，然后自己洗，不让任何人洗，虽然洗不干净。他觉得这些事让自己失了面子，丢了尊严，于是，公公极力躲避着儿女们。

可是公公晚年寂寞，特别是疾病缠身后，非常渴望亲情的关爱，每当有人探望，公公都是高兴地笑着，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就留下来了，来人一说走，公公的眼泪立时就顺着脸上的沟痕默默地流淌下来。公公虽然儿女众多，虽然都在身边，但都在为所谓的生计而忙忙碌碌，无暇顾及，或是说粗心吧，都没能体谅老父晚年的清冷孤寂的心境。公公吃喝不愁，但他需要亲情的惠顾和天伦之乐。每当儿女们出门从他的窗前经过时，公公都要半扬着头，半张着嘴，伸长脖子张望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的目送儿女们越来越远的背影，直至望不见了，还许久许久的张望着。到了傍晚，铁院门一响，公公知道是儿女们回来了，于是又同样半扬着头，半张着嘴，伸长脖子张望着，用目光迎着越来越近的儿女们，目光里望不到了，就用耳朵聆听着儿女们的声音，当觉得到儿女们不会走到他跟前坐一会或说一句话时，公公便低下头用不太好使的手反复揉搓着衣角，仿佛做错了事等着责备的孩子。公公的这个动作至今还刻在我的脑海里，时常揉搓着我这个儿媳的心。后来公公病重，此时他说话亦很艰难，平时里除了用目光默默地对儿女迎来送往，再就是儿女们到他跟前时的默默流泪。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是似睡非睡的躺着，但公公的神智一直是清醒的。有人告诉我们说，像公公这样资历的老干部，全旗就两个，那一个也是先有病，后来去世了，看病，丧葬的费用都是上边报销的，建议我们也去上边找找，哪怕少报一点呢，公公知道后，吃力的说：“谁也不许去找。”

公公弥留之际，公公的嘴唇蠕动着，总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儿女们纷纷询问：“爸，您还想说什么？”嘴唇照旧蠕动着，“您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能享受时他可曾向谁要过什么？他常常是用目光一圈一圈的扫视着，见亲人们都在，然后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脸上的沟壑无声的流淌下来。我总是把公公此时的泪滴和平时那半扬着的头，半张着的嘴巴，张望着的眼睛，渴盼的眼神，时常揉搓着衣角的双手联系在一起，这泪滴就重重的硬硬的砸在我的心上，很痛很痛。

为了全国人民的解放和过上幸福生活，公公早年和无数先辈一样，冲锋陷阵，英勇杀敌。今天，他的亲人们也正和全国人民一样享受着他们创建的和平幸福生活。当我们讴歌那些为国为民建功立业的英雄的时候，可曾想过，公公虽然是无名之辈，但他何尝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是我们平凡的父亲，他又是一个可敬的英雄，面对这样的老人，我们该怎样回报他？他要的不是高官厚禄，不是锦衣玉食。一个关切的目光，一句简短的问候，在他身边坐一坐，端一碗水，掖一掖被角，甚至到他跟前默默地站一站，这些都可能是公公最渴盼的最欣慰的享受。但是，儿女们都在忙碌着，忙着自己的所谓的幸福生活，忙得连对老人的这些低微的关爱都忽略了，我们轻视和怠慢了这厚重的生命！

公公走了，带着不为人知的满足抑或遗憾走向了冥冥世界。每当去扫墓时，面对静默的坟茔，我都会默默地静立着，内心里汹涌着愧疚，那是永无补救的人生中亲情的缺失。同时我也知道，九泉之下的公公未必能看见儿女们的眼泪，但他一定能感受得到我这个儿媳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悼念，因为他肯定不会忘记儿媳在他生前给他买回来他喜爱的军棉衣时的喜悦，不会忘记儿媳给他端去一碗饺子时的欣慰，也不会忘记自己出来进去时儿媳那及时的轻轻地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