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古人的冬至诗，如杜甫“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杨允孚“梅花点遍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似乎都在说，梅花随着冬至的到来始欲次第开放。马鞍山属江南，至日我所见到的梅都还孤寂着，也许在等着陪衬的白雪。但此时恰有桂花在斗寒绽放着，妻说，大概是因为今年天气干旱反常吧。我仔细察看，发现这些一抹青翠的桂树，大约是多籽冬桂，是专在寒冬放华的，一如四季开花的桂中极品天香台阁一样。
凝望着这一排芳树，我不由想起我岳母小院中那棵矮小的冬桂。这棵冬桂是我未曾谋面的岳父栽的，待我来到竹笆围成的小院时，他已辞世六七年了。冬桂却生机勃勃，每年冬天都开满一树细白的花，香气清远。它仅高人一头，枝干上却遍布斑斑点点，仿佛是月宫里面对吴刚利斧的月桂，经过不少人生磨难似的。个头不高的岳母当时未到花甲，但已是满头白发了。某个冬日，我竟然将冬桂看成了岳母，那玉白的花蕊俨然是岳母头上的银丝，那斑斑的树干也恰似岳母饱经风霜的脸。不仅如此，后来我又发现岳母的风范也像这冬桂，散发着人品的清芬。
岳父病逝时，留下五个女儿，其中四个都未成年。有好心人劝岳母到丈夫原单位领导家多走动，好讨些救济，但她从不觍颜求取施舍，白天到江边码头从事繁重的装卸，晚上回来还坐在缝纫机前裁剪缝补。她说：讨来的食，吃的糠;自家的饭，吃的香。
虽然没有余钱买漂亮衣服，但她的五个孩子却都穿的整洁、舒适，她们的衣、鞋，是母亲用巧手和心血制作的。夜阑人静，那架飞人牌缝纫机总是扎扎地响着，长年累月，踏板上被岳母踩出了两道明显的印痕。四邻八舍，也求她帮忙给孩子义务做衣做鞋，甚至做夹花棉袄，她从不拒接，熬灯费力不算，常常还贴布贴料。女儿有时嗔怪，她熬得红红的眼睛里却带着笑意，愔愔地说：力气浮财，用掉又来。都是穷邻居，能帮就帮一点。
她虽不识之无，却也出身于珠城大户之家，故能重视孩子的教育。五个女儿全跨进了高中的大门，其中三个还上了大学或专业技校。当时就有人说她：老嫂子，不能太苦了自己。女孩子家的，念那么多书干啥?岳母回道：男娃女娃都一样，不读书，孬如猪。亏欠自己不要紧，俺不能亏欠孩子的教育。
女儿大了，有人家看上了，不乏所谓“贵胄”的子弟。岳母从不听“准媒婆”天花乱坠的说项，把选择权完全交给自己的女儿。她说，人穷，不能穷了志气;婚姻，不能听马泊六的。
虽然生活困窘，但岳母善良美丽的心却因这困难，竟若寒天的冬桂益发显得温馨和芬芳。岳母自己勒紧裤带，每年总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两百元，寄给五河八秩的老母，有时还将老母接来过一阵子。娘家侄儿来，总给侄儿置办一两套三合一、的确良的衣装，当时这是她的女儿们都还不曾穿过的时髦衣物。有一次，为了给要完婚的侄儿做一套当年流行的呢子中山装，竟然步行到两十公里外的江苏江宁买呢料。
我结婚时，岳母没有提过任何格外要求，只想要我的父亲来参加婚礼。父亲当时尚未退休，与我的大哥正忙于城东孔城大桥建设，而母亲长年卧床。我自作聪明，便写信让在财政局工作的四弟带大哥八岁的长子提前来江东。岳母见了，脸上未现不悦，晚上还烧了一桌丰盛酒菜招待，四弟尚被招饮了不少酒以至近乎酕陶。但我回去时，却发现岳母悄然走进厨房里，暗暗拭去眼角的泪水。我的父母未来参加她女儿的婚礼，作为"半边人"的她一定是伤心的。如今想起，我还愧疚不已。
第二年仲夏，妻子在产房待产。岳母头天晚上就陪我们一道来到了医院，她放不下心啊。她眼巴巴地坐在产房外的长椅上翘望着，终于听到了婴儿响亮而略带一点嘶哑的啼哭，她霍地站了起来，有些情不自禁地说：是个男孩!她又忙着向医生打听女儿的情况，得知“母子平安”，她疲惫不堪的脸上溢满了春色般的喜悦。
中秋节到了，我托人购了两瓶汾酒，那时候名酒是凭票供应的。又找江边渔业队的渔友，买了些长江大白蟹。我晓得岳母终日劬劳，到节日里也会小酌一两杯酒。但岳母没让开启我送的汾酒，还让她的小女到菜市场将螃蟹卖掉把钱给我。幸亏我及时赶去，才从争购者手中抢下剩余的一半。晚上持螯饮酒时我才知道，岳母是担心我“收礼”的。我说，这都是我写“豆腐块”挣的稿费买的。她听后颔首笑着说：吃自己的饭，干净;睡自己的床，踏实。
一九九八年的春节，由于操劳家宴，节后岳母疲惫不堪。为感慰岳母的慈爱，正月未我特意买了点时鲜，还将前两年在华侨商店购得的一瓶茅台打开，敬奉岳母。一定是春节间过于操劳，小饮后岳母的痔疮竟然犯了。三月中旬，找好马鞍山当时有名的杨家军肛肠医院，岳母却没去治疗。原来岳母思想还有些守旧，不想让男医生诊治。恰好马钢医院新辟一痔疮科，医护全是女性，于是妻陪她住进了马钢医院。也怪我疏忽，没有找本市医学界有些名望的同学和老乡，对痔疮科的女医生半道出家、疏浅于医术的情况也不甚了解。岳母是内外混合痔疮，应分两次手术。女医生妙手回春心切，居然一次挖除，以致伤口过大，流血过多。止血时，止血药剂又超量，造成血栓，阻住肺动脉，岳母未留一言，溘然长逝。
我紧抓着岳母不再温暖直至冰凉的手，涕泗交流，悲悔填膺。无论怎样擗踊呼唤，岳母已再已听不见了。这天恰是清明节，冷雨凄然敲打着病房的钢窗，室内哭声震天，外面风雨同泣。当晚我以女儿的名义，用天雨和着热泪写成祭文，随后刻在丁家山岳母墓碑之背侧，祭文如下：
“先妣甲戌年十月乙丑生于五河原子集冯许，丙申来归，侣先考，越淮渡江而居马鞍山之人头矶。屡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灯火莹莹，针指达旦。某春水涨如篙，茅舍崩坏，先妣肩大妊小，涉险获生。
丁巳年十一月乙卯，先考见背，葬古镇。膝下五女，大方十九，小则嗷嗷襁褓中，先妣泣之继血。冬寒砭骨，下水装卸。夏日如火，牛喘拉车。双肩溃破血染殷殷然，掌上茧累累如瘿。夜归，女大者牵衣，小者乳抱，双手仍纫织不辍。
戊寅年，春雷打雪。丙子日卯时，先妣因庸医治驼(医方坚否其词，后改医人疏忽)，卒于马钢医院。呜呼，仅以区区痔疮，吾强健之母竟归太虚，享年仅六十有四。
天祭泪雨，丁山凝悲。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今日，又是冬至。《周礼》：“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我们会遵古礼，一如既往地前往丁家山祭拜岳母，不只是“至日冲寒扫墓墟”，更多的是追思人如冬桂的岳母，却未能寿终正寝、以享遐龄，因而总会在墓前衔泣许久，以祈于梦中瞻望慈颜。
但愿天堂里的冬桂，也年年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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