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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赤鹰》(作者:白水)

  • 作者: 美文欣赏
  • 来源: 原创
  • 2019-12-14 17:5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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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祁连雪峰,横亘长天,狼烟岁月,血雨裂冰;河西走廊,红军喋血,忠胆丹心,血肉奔流。

      一九三六年十月,中国工农红军红四方面军五军、九军、三十军两万一千八百余名将士根据中央军委指示,从甘肃省靖远县河包口(又称虎豹口)等地渡过黄河,执行海打战役和宁夏战役计划,最终“打通苏联”从而获得共产国际和苏联的援助。由于张国焘多次背离中央,致使战场态势急剧变化,导致海打战役流产,宁夏战役中止。十一月八日,党中央酝酿提出“作战新计划”,经党中央批准红四方面军渡过部队(即徐向前、陈昌浩所部)组成西路军。由于张国焘之前错误的指导思想,导致后期西路军与红军主力被国民党胡宗南、毛炳文、王均、关麟征部隔开,开始走向了一条艰苦卓绝、孤军奋战的不归之路。

      西路军孤军向河西走廊进军,挥师西北,向甘西、新疆挺进。在与蒋介石军队和二马(青马和宁马。青马:青海马步青、马步芳二兄弟;宁马:宁夏马鸿宾、马鸿逵堂兄弟。)的前截后堵中,由于没有后援,弹尽粮绝,加上对地形的不熟和民族情绪的估计不足,西路军几乎全军覆没。余部在伤痛、寒冷、饥饿、追杀的折磨下,英魂横卧山岗、沟壑、路旁,暴尸荒野,狼狗争食。马家军对被俘的红军战士使尽了惨绝人寰的反人类手段,他们枪挑、刀砍、剁手、削足、活埋,他们用馍蘸血“壮胆”、他们开膛取胆“制药”、他们挖心爆炒下酒、他们用长钉将红军战士活生生地钉入树中、他们将红军战士当成活靶、他们将红军战士大剥皮、小剥皮、打背花、砸骨拐、打懒弯……马家军滔天罪恶,罄竹难书!巍巍祁连,承载不了西路军将士的苦难!滔滔黄河呼唤着赤子乳名,日夜向东寻找!腾格里沙漠一声叹息,漫天的黄沙哭诉了近一个世纪!

      西路军剩余的火种,在马家军的追剿搜捕中,一直在黑暗中负重前行,一直把心脏贴在中华大地上向着启明星升起的东方匍匐前进!他们用牺牲极大地促进了河西人民的觉醒!他们用生命在莽莽河西撒下了无数革命火种!他们在中国革命战争史上写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史诗!他们在人类革命史上用血肉之躯铸就了一座座不朽的丰碑!

      ——题记

      永登县地处甘肃中部,西南接青海,北通宁夏、内蒙古,是古丝绸之路的门户,亚欧大陆的要冲。城内有庄浪河依东山穿城而过。

      一九三六年。冬。

      暴风雪在漫卷的西风里把永登变成了人间炼狱。层峦叠障的山岗早已被冻僵,庄浪河屏住了呼吸。从地狱里横扫而来的凄风苦雨剧烈地冲撞着高原之塬的峭壁,掉过头来呼啸着疯狂地从壕沟里涌出,扑向人间。东山的山沟里,马匪杀人已经杀到精疲力尽,万人坑旁血流成河,万人坑里,红军的热血喷涌,寒冷的空气里红雾怒腾霄汉,马匪们将红军战士砍一刀,无论死活推入坑中掩埋。恶魔们砍卷了一把又一把苏联大刀,数百余名红军战士就被他们屠杀在一个个长六丈宽四丈深一丈的人间地狱里。

      傍晚。阴风怒号。苍穹像铅铸成的一样,又像是哪个混蛋用墨水泼过。阳光隔着厚厚的云层在拚命地挤压着云缝,拼命地让一条条射线钻出生天。

      远处一个黑影在向万人坑移动。惨白的雪地,满脸的高原红,幽灵如一炉烈火要烧毁这人间地狱;满天横起的腥风里,幽灵如不倒的旗帜,一步一趋地在撕裂这铅铸的天空。幽灵站在万人坑旁,双唇有些颤抖,唇的胡须上结满了冰渣,胡须早已冻成了根根钢针,愤怒地向前挺着。幽灵迅速地从兜里掏出两个馍馍,稳准地朝万人坑里那具懦动的躯体扔去。一个十五六岁的脸蛋艰难地侧过来,恐惧的眼神里充斥着无尽的惊慌。幽灵投过去慈悲的眼神,饥饿至极的小红军快速地抓起扔过来的馍馍啃了起来。马家军并未走远,幽灵知道,现在救他,对双方来说无疑又是一场灾难。幽灵迅速地闪开了。他在等待黑暗,等待黑暗把人间吞没,黑暗里他才能拯救这火种。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气温也急剧地下降。东山沟里的风仍然鬼哭狼嚎般瘆人,幽灵猫着腰躲在野山羊过往落脚的山洞里,他在密切地注视着视力所及的范围内一切的风吹草动。他确认马家军已经走远,便迅速地再次向万人坑移动。暴风雪里,幽灵背着小红军在羊肠小道上猿猴般向老龙岭方向蹿去。

      老龙岭只是祁连山系的一个细胞。在它的脚下住着一户人家,土坯的房子,茅草和树皮做成的屋顶。门前有一条小道,向西直插山的深处,深不见底;向东二十里地连着县城。来往的行人多半是猎人,他们习惯地在这打尖,喝水,吹牛,扯淡。谁也不知道主人姓什么叫什么,日子久了,大伙知道了他也是同道中人,年龄又比他们大,所以就尊称他叫老枪。老枪回到家中,他的老婆早已烧了热水,做好了姜汤。夫妻俩将奄奄一息的小红军平躺在西头侧屋的土炕上,虽是侧屋,也是厨房,门却是朝厅屋开着的。俩口子帮喂了几口热乎乎的姜汤,然后脱去他血糊糊的外衣,检查了伤口,敷了点创伤枪药,又用热毛巾擦了擦身子,盖好被子。老枪朝女人努努嘴,示意她把血衣扔进灶里烧了。因马匪近些时间经常到处搜捕逃亡的红军战士,一经露出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埋了多少?”女人问。

      “好几百,”老枪压低了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砍一刀都推进去了。”

      “畜牲!”女人叹了口气。

      “这尕娃子算命大。胸部的刀口不深,暖和暖和应该能缓过气来。”老枪说。

      “他应该也是‘鄂豫皖’?”女人走近炕沿,抬起右手抚摸着小红军的额头。

      “应该是。‘鄂豫皖’一经暴露一律处决。他们杀害了五军军长董振堂、政治部主任杨克明,还有九军军长孙玉清,割下了他们三人的人头送南京政府邀功去了。”老枪向他的女人,我党地下联络站站长,代号红狼汇报。

      红狼低垂着眼睑,伸手将挂在壁上的油灯捻子往油里退了退,屋内的光线昏暗了许多。

      “九军参谋长陈伯稚,二十五师师长王海清,二十七师政委易汉文也牺牲了……”红狼微闭双目自言自语。

      “古浪一战,我军二千余名将士已长眠那里了。”老枪有些悲观。

      “今天在东山沟里被害的红军是前几天从武威押送过来的吧?”红狼抬了抬眼皮看着老枪。

      “这批从武威押送来永登的几百号人,多半是重伤员,本来是让马呈祥的补充旅接运到西宁的,后来马步芳变了卦,叫马呈祥把他们就地全部处理。马呈祥嫌人多,叫了哥老会的人过来帮忙屠杀。”老枪把别在腰间的旱烟袋抽了出来,右手食指和拇指撑开收紧了的袋口,捻了捻些烟丝按在烟斗里,就着壁上那微弱的火苗吸了一口。

      “主力在哪啊?”红狼叹了口气。

      “已经七零八落了。他们低估了马家军,他们低估了这里的民族情绪啊!”老枪轻轻地吧啦了一口土烟。

      “为了打通国际路线,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丢了这些老底子太可惜了,历史一定会记住他们!这些帐迟早也会清算的!你精神点,这些天,马匪还会对红军余部搜捕得很紧,晚上别睡死过去了,这尕娃子我来照应。”红狼对她的男人说道。

      老龙岭在这个季节是苍苍茫茫的,它被封冻得早已失去了知觉。如果说它还有生命的体征,山脚下小屋里那跳动的火苗和那扑嗤扑嗤作响的心脏便是山的魂了。

      第二天,金色的阳光洒满了祁连山岗。雪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似在苏醒。山排上两串深深的脚印连着山脚下土坯的房子。有炊烟弥散在冰冷的空气里。红狼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一只野鸡,正在炖汤。这野鸡是她的男人一大早上山去抓的。

      小红军从恶梦中醒来,惊慌失措地挥舞着双手,大叫道:“快跑!快跑!!”

      老枪快速靠近坑沿,用手轻轻按住了小红军,轻声道:“娃子,没事了!”

      这时,红狼也丢下了手中的活,来到坑沿,坐下,说道:“没有事了,娃子。我们家是打猎的,我们离县城很远了。”

      小红军终于镇静了下来。他无助地望着眼前的这对猎户,绝望地垂下了眼皮。疲倦、饥饿、惊吓,让他本来虚弱的身体再度进入衰竭状态。红狼急忙盛来一碗鸡汤,一勺一勺地喂进了他的口中。半晌,小红军睁开了双眼,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用颤抖的双手捧住了汤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个底朝天。红狼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也在西路军里,至今生死未卜。她强忍了内心的疼痛,又盛来了一碗鸡汤。

      “你叫什么名字?”红狼温和地问道。

      “我叫杨二宝,后来我们团长给我起了个名叫杨解放。你们就叫我杨解放就行。”两碗鸡汤下肚,杨解放的身体硬实了许多。

      红狼看了看老枪,她的男人说道:“还是叫二宝吧。”红狼体会到了她的男人心中的苦楚,儿子杳无音讯,叫杨解放二宝是怀念儿子。

      “那好,我们就叫他二宝。”红狼对老枪说。

      “中,”杨解放扑嗤一笑道:“又有人叫我二宝了。”

      “以后不许说‘中’,明白么?二宝!说‘好’‘行’都可以。”红狼面带忧郁地说道。杨解放如坠云里雾里,自己一直都这么说的,怎个今儿说就不行了。老枪和红狼不敢把马家军逮到了安徽、湖北、河南籍的红军战士一律杀害的消息告诉杨解放,他们怕给他思想上带来极度恐慌,毕竟,这儿离县城不算远,仍是马家军搜捕溃散红军的范围。

      “从今往后,你就喊我叫老婶,管他叫老爹。”红狼指了指他的男人,告诉杨解放。

      “嗯,老爹、老婶好。”一股暖流直抵杨解放的心窝,他的眼圈因毛细血管的膨胀有些发红了。

      红狼用右手轻拂着杨解放的脸庞,她的指头明显感到了风霜雪雨在这双稚嫩的面庞上凿下的痕迹。老枪转过炕沿,牵了牵盖在杨解放身上的一床旧棉被,俩口子都没做声。阳光透过窗的木格子射进屋里,俩口子知道,这并非朗朗乾坤。要想得到真正的朗朗乾坤,还得多少头要断,还得多少血要流。

      半个月过去了,杨解放的伤势在红狼悉心的照料下终于好转。这天,杨解放早早地起了床,他要告别红狼和老枪。

      “老爹,老婶,我要走了,救命之恩,来日再报!”

      “二宝,你去哪?”红狼一脸吃惊。

      “我们团长说过,走散了就朝东方一直走,就到了陕北,就到了延安。”杨解放立正地站在二老面前认真地说道。

      “留住他!大通河他能飞过去?!”老枪对红狼轻声说道。红狼心理清楚,距此三十里外那翻滚的大通河渡口有马家军民团日夜看守,本地人过渡口都盘问得十分苛刻,就别说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了。

      “不行!你的伤口还没全好,过些日子再说。难道是老爹老婶待你不好吗?”红狼拉着杨解放的手说。

      “二宝,你是名红军战士,在哪你都可以战斗!”老枪道。

      红狼转过身,朝她的男人狠狠地瞪了一眼。老枪立马会意,忙改口道:“要走,等来年春天天暖和了再说吧。”

      杨解放望了望二老,又望了望这莾莾祁连山川,是的,若此一别,必将山高水远,必将生死未卜。眼前的老爹老婶亲如父母般地待他,他又如何舍得离开,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这户猎人全家是灿若繁星的中国革命党人中的三位,眼前的老爹老婶是我党西侧秘密交通站的革命前辈。

      “听老爹老婶的,天暖和了再说。只怕被马家军搜到我了会连累你们。”杨解放双手握住着红狼的手说。

      红狼沉思了片刻,道:“二宝,如果他们果真搜来,你就装哑吧,我们是本地猎户人家,他们也不会太刁难我们的。”

      祁连山除了巍峨的山岗外,还有它独特的地形地貌,在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相互挤压下,加上长时间的风蚀和雨水冲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连绝不绝的塬、墚、茆、柱。在这些特殊的地形之间,往往深壑断隔或茆茆相连。在这种特殊的地形里,进则或犯兵家大忌,退则可隐十万雄兵。马家军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悍匪,他们熟练地运用了地形对西路军进行了围堵与诱歼。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杨解放的伤势彻底治愈了。平日里,老枪都带着他上山打猎下山赶集什么的。过往落脚的猎人都以为杨解放是老枪远房的侄子,有人问起,红狼也是这么说的。

      一天傍晚,刚上灯火,从东边小路上一个黑影在雪地里急匆匆地朝小屋奔来。此刻老枪和杨解放正在堂屋里整理套野兔和野山羊的套子,红狼在侧屋厨房里生火做饭。

      来人走近小屋,放慢了脚步,望着屋内微弱的灯火缓步来到门前,将他那疲倦的身躯靠在门框上说道:“兄弟行行好,我可能走错路了,能否讨口热水喝喝?”说完用一双犀利的眼神盯着老枪。

      老枪招了招手,示意来人进屋坐下。

      来人依然靠在门框上道:“今天天真冷!”老枪心中一怔,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他像没听见一样。这句话,厨房里红狼也听得真切。难道是自己的同志?

      红狼从厨房里端来一碗热水,递上前,说道:“喝吧,冷就进屋暖和下。”

      来人又道:“冻死行路人!”

      红狼朝老枪使了个眼色,老枪忙接过话茬:“来的都是客,管它西北风。进屋坐。”

      来人朝门前小路的东西两侧望了望,便闪身进屋。老枪站起身,拿起两把铁锹,招呼着杨解放到门口清理雪地起来。少倾,来人又急匆匆地出了门,消失在黑夜里。

      “老爹,我怎么越看他越像地下党?”杨解放望着消失在黑夜里的背影,拽了拽老枪的衣角说道。

      “人家走错了路,来讨口水喝,能帮人一下就帮下。哪来那么多地下党?当心祸从口出!”老枪转过身朝杨解放说道。杨解放再没有多说一句,他随着老枪前后脚地进了家门。

      侧屋里,红狼在灶下一个劲地往灶里添着柴火,灶堂里火苗呼哧呼哧地往外蹿,蹿出来的火苗疯狂地舔着灶口的上额,灶上一口铁锅被烧得青烟直冒。

      “锅烧红了!”老枪朝侧屋里探个头说道。红狼蹭地站起,快步绕到一口水缸边,操起瓢舀了一大瓢水倒入锅中,顿时,水雾弥漫了整个厨房。

      “长点心吧,”老枪又说道。

      “哎,我也是急的!”红狼叹了口气。

      “再怎么急,日子也得一天一天的过,路也得一步一步的走。”老枪安慰着他的女人。

      “晚上再说吧。”女人把洗好了的米倒进锅里,转身又下灶去添柴火了。

      子夜时分。西边侧屋里的杨解放早已进入了梦乡。东边屋里便开始了窃窃私语。

      “红五军骑兵团在高台惨败了!”

      “来人说的?”

      “是的。”

      “组织上让我们做什么?”

      “过几天,被俘的红军将从张掖经扁都口押往青海。”

      “情报可靠么?”

      “可靠。”

      “多少人?”

      “好几十。骑兵团吕团长和四十四团参谋长受伤后也被俘了,在这次押送之中。”

      “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力量太弱小了!”

      “党好不容易建起的西线交通线不能轻易暴露!可他们一旦押到了青海,活埋的可能性太大了。”红狼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能硬碰,我们要保存力量保障国际通道畅通,兰州解放是迟早的事,二马也迟早会被消灭的。”老枪把声音放得很低。

      “二宝我们培养培养,搞革命工作需要后继有人啊!”红狼的声音也很低。

      “行。哎,不知他现在在哪啊?就算战死了,我也想知道他死在哪!”老枪轻轻地叹了口气。红狼知道男人思念儿子,她又何曾不是。红狼侧过身,把手伸了过去搭在男人的胸前,她没有合适的语言来安慰丈夫,她只用肢体语言来表达她那朴实的情感,去安抚丈夫跳动的心脏。

      “就把二宝当儿子吧,别想太多了。哪一个死去的战士都是人家的儿子!那些被活埋的英魂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啊!”红狼依偎在男人的怀里。

      男人沉默着。

      “明天你把二宝带上,带些大烟往兰州方向赶赶烟场,打听打听有什么消息。”

      “好吧。天快亮了,我们都睡会儿吧。”

      “睡吧。”女人说完,屋内便如山中的黑夜一般沉寂。

      早晨六点来钟,天刚麻麻亮。老枪和杨解放已经起床了。两人就着开水吃了点洋芋。老枪找出了两顶旧毡帽和一个旧褡裢,褡裢里面装了点洋芋和青稞面窝头,老枪把褡裢递给杨解放,叫他搭在肩上。杨解放说有点冷,老枪从柜里翻出一件旧黑布拼接的棉袄,棉袄虽破旧,里面絮的都是绵羊毛,挺暖和的。老枪又拿出一根半新的羊毛腰带递给杨解放,又帮他在棉袄的外面拦腰系住,这样风就钻不进去了。老枪自己找了根木棍,一头挑着十来斤烟叶,爷俩戴着毡帽就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老龙岭,沿着正在被马家军抓来的红军战士修筑的兰新公路上往兰州方向前行。

      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兰新公路旁光秃秃的树梢上站满了乌鸦。它们和狼狗争食路边的尸体。寒冷、饥饿、伤痛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不少红军战士倒下了便再也站不起来,他们被暴尸荒野,葬身野狗鸟兽之腹。残暴的马家军对奄奄一息的红军战士不是采取医疗措施,他们将红军战士按倒在地跪成一排,用榔头猛地击打头部进行杀人比赛,然后弃尸荒野。目睹着一具具尸骨,老枪心中十分沉痛,他深知,这条公路一端连着的是地狱。此刻的杨解放哆哆嗦嗦地跟在老枪身后。

      “老爹,我怕。”杨解放又赶紧几步,贴近着老枪的身体。

      “不怕,二宝!人死了就像羊死去了一样,有什么好怕的。”老枪一手扶着肩上的木棍,一只手伸过去牵住了杨解放的手。

      “老爹,你听,沟里有人在哭!”杨解放左手攥紧了老枪的手,右手朝前方不远的沟里一户人家指着。

      老枪寻声望去,两米高的土墙院子围着一户人家,院墙外停留着十多匹马。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咒骂声,咒骂声隐隐约约:她还是个孩子,你们这些该天杀的畜牲都不放过!随即几声枪响,哭声和咒骂声都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群魔鬼的淫笑声。

      “是马家军!他们杀人了!”杨解放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的。别怕!记住,你是哑巴!”老枪把杨解放的手攥得更紧了。

      转眼,一哨人马来到了跟前。

      “他是我们团长的通讯员!”马队中一个叛变了的红军小战士指着杨解放大嚷起来。

      “奶奶个熊,宰了!”领队的马匪举起了马刀直奔老枪和杨解放。

      “爷,是我,老龙岭的猎户。前些日子我还送过您一只野山羊,您忘了?他是我的侄子,是个哑吧,父母都没了,来投奔我找个活路。”老枪认出这是马家军民团的巡逻队队长,前些日子巡逻队经过老龙岭时,就是这位队长抢走了他套住的一只野山羊。

      马匪近前一看,哈哈大笑:“还有野羊么?”

      “老总,只要逮到了一定给您留着。”老枪赶忙双手打拱说道。

      “滚吧!这小子若是红匪,老子会赶到老龙岭将你们全家一锅炖掉!”马匪一扬手,十余骑绝尘而去。

      老枪再看看杨解放,一脸苍白,呆若木鸡。

      经过三天的长途跋涉,老枪和杨解放又回到了老龙岭。或许是受到惊吓的缘故,杨解放病到了,周身作麻冷,大呼小叫地满嘴胡话。红狼把炕烧得暖暖的,又煮了姜汤喂了杨解放。

      “二宝,你是打摆子,没得事的。”红狼宽慰着杨解放。

      “老婶,我想和你说个事。”杨解放在被里探出身来。

      “说吧,老婶听着呢。”红狼松开了给杨解放压被子的手。

      “那天认出我的红军真是我们团的。”

      “没事就好啊,菩萨保佑的。”红狼边说双手合十在胸前。

      “婶,我怕!我也想到他们巡逻队去,这样就不会连累你们了。”杨解放用乞求的眼神望着红狼。

      红狼万万没想到杨解放准备投敌,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一言不发。老枪在堂屋里整理那些套野兽的夹子,侧屋里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红狼突然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她赶忙跑到堂屋,老枪已经站起身,手中握着刚刚从鞘里拔出的佩刀。

      “你想干嘛?”红狼低声发问。

      “宰了他!他会出卖我们的同志,会断送我们的交通线的!”老枪的声音更低。

      “他还是个孩子!革命的意志不是生下来就坚强的!”红狼接过老枪手中的佩刀将它插回了鞘里。半天过后,杨解放的烧也退了,人也清醒了过来了,第二天就彻底全愈了。

      清晨,初升的太阳一股脑儿把它的温暖倾泻在八百里祁连的每一寸马兰黄土上。雪峰闪着明亮却不扎眼,风声从沟的一端奔向另一端,圆润不腻。红狼在屋前的土墩上翻晒着采挖来的当归,口中唱起了“花儿”:“花儿本是咱心里话,不唱是由不得自家。刀刀拿来把头割下,不死还是这个唱法。”这柔软而又高亢的声音把杨解放引到了屋外,他深情地望着老婶的背影。他再一次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仿佛看到了无数战友被马匪堵在山中困毙,眼前的鏖战惊涛骇浪,无数带血的浪花席卷了祁连山岗。杨解放听出了红狼唱的“花儿”是对黑暗的诅咒和对幸福的向往。

      “老婶,红军一定会让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杨解放走近红狼说道。

      红狼猛地一惊,回过头道:“我相信。”

      红狼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牵着杨解放的手臂朝屋子的西头走了几十步,指着远处的一处陡崖说道:“二宝,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杨解放循着红狼手指的方向望去,高耸的山峰向阳的一侧是万丈悬崖,阳光里有鹰舞动着翅膀,鹰和山在这里做着碰撞。

      “那是老鹰崖!”红狼收敛了笑容,接着道:“这方圆百里的鹰,在老去的时候,都会飞到这面陡峭的崖壁上呆上近半年时间。这期间它们在岩石上摔打自己,用新长出的喙把自己的趾甲一根一根地拔下来,再把身上的羽毛一根根地扯下来,等到新的羽毛长出来了,它又获得了重生,又可以博击蓝天了!”

      杨解放听傻了眼,他呆呆地望着红狼。他出生在河南的一个小山村,从来就没见过鹰,更不知道鹰的如此坚强的韧性。

      “鹰,冒着巨大的疼痛和饿死的可能在此涅槃!二宝,我希望你能成为一只红色的鹰!一只无比坚韧红色的鹰!”红狼转过头用温和而又坚毅的眼神注视着杨解放缓缓而言。

      杨解放羞愧地低下了头,继而抬首仰望蓝天,道:“老婶,我不会辜负你对红军的期望的。”

      杨解放的觉醒令红狼欣喜万分。老枪从山里收拾套野兽的钢丝活套回到了家里,红狼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这个消息。老枪也非常高兴。傍晚,那个陌生人又来到了他们家里。老枪剥了一只野兔,四个人吃了个美美的晚餐。

      昏暗的灯光下,四个人在杨解放睡觉的侧屋里开始了商议。“情况摸清楚了,首长已经从押送队里逃出,现在藏在四泉村的一户喇嘛家里。听说伤势很重,要及时用药治疗。”陌生人首先发话。

      “你是领导,你看咋办?我们服从组织按排。如果不及时营救,让马匪搜到了,不仅他会被活埋,老乡一家也会遭殃。”老枪望了望红狼焦急说道。

      红狼并没有吱声。她思忖片刻,问坐在旁边的杨解放说:“今晚去接你们吕团长,你愿不愿意去?”

      杨解放早就听懵了,好久才缓过神来,说:“愿意去!”

      午夜。三匹骏马从老龙岭出发,星星点灯,他们消失在朦胧的天地间。

      四泉村位于永登县上川镇,距老龙岭七十华里。约摸两个小时,三匹骏马沿着山沟又翻过山梁便赶到了四泉村。陌生人熟练地找到了喇嘛家,三人翻墙进入院内。陌生人用低沉的声音对门缝里喊道:“老乡,开门!我是老刘头。”

      这些时日,喇嘛一家都没睡得踏实,自从这位浑身是伤的红军战士躲到他家来。夜晚只要风吹草动,老喇嘛便会悄悄地下床,揭起方格窗的玻璃纸角偷偷地往外瞄。老喇嘛这一望,还真是老刘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老刘头是个剃头匠,上川方圆两十里的男丁都是他上门剪头刮胡须。所以,喇嘛一家自然也认得这位剃头匠。

      “开下门!”老刘头又催了催。

      “来了,来了。”喇嘛急匆匆地拉开门闩。门刚拉开一条缝,老刘头便扎了进去,老枪和杨解放也跟着闪进屋里。

      “人呢?在哪?”老刘头悄声对老喇嘛说道。

      “什么人!?听不懂!”老喇嘛一脸孤疑地望着刘老头。

      “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来接他的。明天巡逻队就要来四泉搜人了,你还是让我们把他带走。”老刘头悄悄的对老喇嘛说道。

      “他是我们吕团长,我是他的通讯兵!”杨解放急忙对着老喇嘛说道。

      “老伯,别怕!他们是好人。”一个声音从隔壁阁楼上传出。

      “团长,是我!我是杨解放!”这声音太熟悉了,杨解放失声地喊了起来。

      黑色的天幕下,老枪把伤员用被单裹好,再用羊毛带子捆扎实在自己背上。杨解放在前,老刘头断后,三匹马迅速地离开了四泉村,朝着老龙岭方向一路马不停蹄。

      连夜里,红狼用碘伏清洗了吕团长头部和腹部的刀口,老枪将大叶一枝箭捣碎研成粉末撒在吕团长身上多处的刀口上。

      “团长,参谋长没逃出来?”红狼一边上药一边询问着吕团长。

      “过了扁都口,就到了青海地界了。那天晚上,我们几十个人被关在一个叫四十里铺的小镇子一家大院里。押送我们的民团住在东边房子里,我们挤在西边一间大屋子里。半夜,我敲了敲参谋长,说,现在哨兵正在打盹,可以翻墙逃跑。参谋长说,他脚伤了,是跑不了的,他鼓励我跑,说,跑出一个中国革命就多一分力量。他把他脚上的鞋脱下给我了。我悄悄地推开门,哨兵拢着手和着大衣在走廊背风处睡觉。我踩着院墙根上一处土墩翻墙跑出来了,走了几个晚上,辛好遇上了好心的喇嘛收留我了,然后遇到了你们搭救。”吕团长沮丧地说着。

      “有什么打算么?”红狼接着问道。

      “伤好了,我去陕北,去延安。”吕团长坚毅地说道,尽管声音十分微弱。

      “这里并不安全,明天上午我们得把他转移。”老枪望着红狼,在一旁接过话茬。

      “团长,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去陕北,去延安。”杨解放看着一身是伤的团首长呜呜哭道。

      “解放,哪儿都是革命,去陕北的路上凶多吉少,到时从长计议吧。”吕团长伸出手摸了摸趴在床沿边杨解放的额头。

      “嗯,明天中午转移!”红狼坚定地说。

      老鹰崖,是老龙岭的一个组成部分,沟里一条蛇形山路艰难地向老鹰崖延伸着。这堵壁立千仞的大自然杰作把大自然的神奇与传奇都在滋养。雪后的老鹰崖如果不是当地的猎人,是根本找不到通往崖下的这条羊肠小道,更别说崖下这口山洞了。

      午后的阳光正射洞口。老枪猫着腰钻入洞内,这口洞深二十余米,高三米多,洞内宽处四五米,窄处也有一两米;这口洞洞中有洞,在入口的十余米深处的左侧洞壁上开着一个高一米余、宽两米不到、深约三米的小洞。上午,老枪和杨解放就把洞里的小洞打扫了,把带上的两捆干草铺在小洞里的地面上,再把一床破棉被铺在草上,然后在洞的中央开阔处生了一堆火。

      吕团长在洞里养伤期间,杨解放一直陪着。山上吃的喝的都是老枪悄悄地送上去的。

      一九三七年。春。

      吕团长的伤势很重。这年春天,才慢慢治愈。

      “告诉你个消息,余部已达新疆。”在洞里,老枪和吕团长席地而坐。

      吕团长一抖精神,站起身道:“好啊!总算到了!”

      “新疆边防督办公署边务处处长盛世才派教导团副团长宫自宽带兵去星星峡接的,因为哈密警备司令尧乐博斯是极力阻挠红军进疆的,势必会伏击我军。”老枪从腰里抽出了旱烟斗边说。

      “中央知道么?”吕团长转过身面对着洞中那堆不曾熄灭的篝火自言自语着。

      “党中央派陈云和滕代远两位同志经苏联到迪化随宫自宽部一同去星星峡迎接的。”老枪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们有多少同志到达了新疆?”吕团长急忙问。

      “四百五十余人!”老枪轻轻地说。

      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偶尔的噼啪声。

      “老底子打光了!”吕团长长叹一声。

      老枪在抽闷烟。

      “我明天就走。”吕团长绕着篝火来回地转着圈子。

      老枪仍然在抽着闷烟,他心里清楚作为一名革命党人,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延安。

      四五月的祁连山区,草儿才开始泛点青头。红狼将炒熟了的青稞面把褡裢里装得满满的,又用针线把袋口缝密实着,只留个小孔可往外少量流出。红狼把老枪穿的棉袄和羊毛腰带及毡帽送给了吕团长,把一双她早已准备好的新布鞋系在羊毛带上捆在吕团长的腰上。

      “我也走,团长。”杨解放哽咽着拉着吕团长的手不放。

      吕团长张开双臂,把杨解放拥抱在怀里,说:“当好二宝这个角色,在这儿同样在革命。你们在这儿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将来解放兰州,如果没有你们的情报支援,我们的炮弹就会成为瞎子。”

      “解放兰州,我们会相见!”红狼劝慰着杨解放道。

      明媚的阳光如母亲慈祥的目光,把老龙岭每一寸黄土里的生命唤醒;庄浪河里的血水已经奔腾,载着东山的英魂一路追寻求索。吕团长踏着金色的阳光一路向东,尽管山高路远,尽管一路有无数的鬼魅魍魉,心中的烈焰是不熄的火炬,照耀着他们在黑暗中向东向东。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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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小说:《赤鹰》(作者: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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