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坑记

　　童年时代，我院子里有一类日常生活、生产工具叫“碓坑(音康)”，普通话称之为“石碓”。它的家庭成员有“踏碓坑”和“舂碓坑”。

　　“踏碓坑”是依照杠杆原理制作的，由石臼、 碓杆、固定条形石槽三部分组成。人们把一个大型石臼埋进土中，与地面保持平行，再在与石臼两侧成直线的适当的位置等距离稳插入两条石槽，固定好碓杆。碓杆像翘翘板，前端有个野木做的椎头，有铁制套头，後端是踏板。踏碓人手握身边的横护栏，脚用力往下踏，前端的木椎就翘上来，脚向上轻提，椎头就会准确无误地砸进石臼窝。踏碓人可以是两个，也可以是一个。一个人踏碓消耗的体力要大，但不需要与人动作协调。两个人踏，消耗体力要少，但两人并肩立着，各自握着护杆，动作要协调、默契，椎头才能踏好碓。因此两人踏比一人踏，在技巧上有更多的讲究。

　　院子里的 “ 踏碓坑”安装在那条公共巷子中，是用来将糙米踏成白米，脱去麦子、高梁、荞麦等物外壳的(也用它踏踏糍粑、年糕什么的。当然，这种情况极为罕见)。那时候，没有碾米机，推子加工的米有层淡黄色的米皮糠，十分粗糙，是为糙米。这种米煮的饭粗硬，囗感芯差。於是，人们就会用“踏碓坑”将糙米加工成白米。

　　要让“踏碓坑”工作起来 ，至少需两人搭档，且一般是夫妻。因为这是一个技术活，更是一个眼色活，最讲究的是默契与配合。夫妻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那种默契与配合别的搭档无法替代的。瞧，院子里的“ 踏碓坑”开始工作了：丈夫面呈微笑，盯着蹲在石臼窝旁的妻子，自如地踏碓，发出的“咚，咚”声清脆而有。妻子呢，则全神贯注着椎头，按着节奏定时地把手伸进石臼窝里搅动着被踏的糙米或麦子等物。若是别的搭档，踏碓的就有可能会伤到搅动的。踏碓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但由於夫妻之间有过硬的技术、十分的谨慎，更有那无法替代默契与协调，院子里的 “ 踏碓坑”从开始使用到废弃之日止，从未出现一例伤人事故。

　　“ 踏碓坑”开工时，会发出“咚，咚”的响声，且有一定的节奏感，好听。我与小伙伴对这种响声情有独锺。於是，趁着“ 踏碓坑”歇息之机，我们就会去猛踏空碓，让“ 踏碓坑”发出好听的“咚，咚”响声，可是它发出的却沉闷而杂乱无章，难听死了。这时，住在“ 踏碓坑”不远处的，一脸横肉的老太婆闻声而至。她手里攥着一根牛刷条子，对我们厉声疾呼：“鬼崽崽，谁叫你们踏空碓的，出了事怎么办?还不快滚蛋!”见此情形，我们做着鬼脸，撒开脚Y子跑了。

　　我们踏空碓的次数过於频繁，老太婆忍无可忍了，就向我们的家长“付诉”。我母亲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且有个令我们反感而不寒而栗的习惯：只要接到兄弟三人中有人“犯事”的付诉，她不问青红皂白就‘黄鳝泥鳅一篓抓’——先令三人跪下，一阵牛刷条子雨过去，犯事者坦白後，再重点打击。那次，吃了晌饭後，准备出下午工时，母亲接到了老太婆的“付诉”。母亲勃然大怒，对着我们吼道：“我现在没功夫拷问你们，待今晚我再‘砖塘洗萝卜——一只一只来’。谁生的事，我要揍到他变为止!”

　　自从那次被母亲“洗了萝卜”後，我再也没有去那里踏过空碓坑。後来，大队在江边的水圳上安装了一台水力碾米机，每个家庭都吃白米饭了，院子那台 “ 踏碓坑”发出的咚咚声也没有以往那么频繁了。

　　“舂碓坑”较之 “踏碓坑”构造简单 。一个倒置的棱台或圆台状的中型石臼立在屋角，旁边竖立一根两端粗是椎头中间细腰的木椎，就凑成了一台“舂碓坑”。我 院子里， “舂碓坑”有四台，“踏碓坑”才一台!“舂碓坑”结构简 陋，操作起来远比“踏碓坑”简单、方便、安全，只需一人双手紧握木椎对准石臼窝有节奏一上一下就舂起来了。基於此，人们更喜欢使用“舂碓坑”，若它能搞定的，绝不会去劳“踏碓坑”之大驾。因此，日常生活里、生产中， “舂碓坑”比“踏碓坑”的用处更广：舂粗砂子盐，舂干辣椒面，舂豆豉浆，舂少量的糙米，舂干薯片，舂干薯渣.....当然，舂干薯片的机会少，更多的是舂干薯渣。我院子田稀土少，哪个家庭每年至少有二至三个月的粮食缺囗。缺囗只能靠少量的红薯、干薯片南瓜和大量的薯渣堵上。我家是四属户，缺口更大，每年母亲都要从墟场上买一定数量的干薯渣。毎当看到母亲去邻居家舂红薯渣时，我就想哭。因为缺粮期间，我家每天一顿红薯渣食物是雷打不动的!说句实在话，红薯渣确实太难吃了!它的淀粉早已过滤尽了，剩下的只有乏味的粗纤维，吞咽时有刮喉咙的感觉。因此，尽管母亲变着花样做它，我也难以下咽。

　　後来，由於大队五七工厂使用了碾米机、磨粉机等电力机械，我院子里的“碓坑(音康)”便失去了用武之地——“舂碓坑”们赋闲於各自的主人家中，“踏碓坑”则不知所终。

　　附注：

　　付诉，方言，指向监护人陈述被监护人“犯事”的情形。 变，方言，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