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金光，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祥云桥乳头山人，我在农村高中任教时的同事。他教数学，我教语文。
教学之余，毎逄赶墟之日吴金光都要到崇华街去摆药摊，向过往行人兜售自制的小瓶装的吴氏药水。“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父老乡亲，快过看，过来买。”他看看过往行人，指着摊子说，“吴氏药水参照祖传秘方，根据现代人的病情研发出来的。这种药水是纯中草药精心熬制而成，治各种皮肤病十分灵验，且无副作用。大家快来买嘞，一元钱一瓶，两元三瓶。”
吴金光声称，吴氏药水参照祖传秘方制的。这话是有根据的。乳头山的人，乃至祥云桥街上的人都晓得，吴金光的高祖、祖父、父亲先后就在祥云桥墟场卖吴氏药水，治皮肤病，做江湖游医。不过，他父亲接过衣钵，干到一九六六年，就干不下去了。他只得弃医务农，挣工分，养家糊口了。
吴金光是在雁州市的岳云中学上高中的。那时为响应党的号召，全校师生走向社会，投入革命的洪流之中。吴金光参加了大串联，去了许多地方，最后去了北京天安门广场，还听到了大喇叭里传来的中央首长的声音。
后来，吴金光又响应党的号召，回到乳头山务农，做起了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有文化、有知识的新型农民。
吴金光虽然当了新型农民，可脱不了读书人的傲气，加之口才好，善谈，不管在谁面前总是自信满满，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有一次，他在劳动间歇向人们讲起了自己大串联的经历。
“我们所到之地，革命群众都开门延纳。我们吃饭不要钱，住宿不要钱，坐车也不要钱。”他看见听众们露出惊讶、羡慕的神色，说得更起劲了，“那时有人告诉我，有一种子弹的硝药可以治胃病，也可以治烫伤。我就搞了七八颗，带回来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金光的那番话后一半被一个人牢牢记住了。那个人就是患有老胃病的村支书李朝阳。
有一次，李朝阳支书胃病复发，很是难受，便托家人向吴金光讨那种子弹硝药。吴金光说，没有，是自己说着玩的。没有讨到硝药，李家人怏怏离去。李朝阳支书知道后，咬牙切齿:“在乳头山，谁不听我的，谁不买我的帐?现在本支书看得起你，向你要点东西，你竟然不给?!好,本支书今后一定要让这愣头青知道：锅耳子是铁铸的;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那个年代，“抓斗争，促生产”成为了一种潮流。公社要求各大队定期上报挨斗的对象。当然，报的对象是地富反坏右分子。乳头山从来就是自然条件不好，都很穷，土改时竟没有一家够得上地主或富农甚至富裕中农的格!所以，没有可上报的人。为了不落后于其他大队，支书和民兵营长商议，把吴金光定为坏分子上报到公社。支书和营长对公社说，吴金光三代不务正业，四处流窜，卖假药、做江湖游医，骗取劳苦大众的血汗钱。这样的家族应是铁定的流氓成份，当年划成份时，它竟成了漏网之鱼?!吴金光作为漏网流氓的后代，盗取、藏匿子弹，是不折不扣的坏分子，要狠狠批斗。公社对支书和营长大加称赞，说他们政治敏感性强，挖出了隐藏的坏人——漏网流氓的后代，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立了大功。
吴金光第一次上台挨斗是一九七三年的秋天(与他一被批斗的除了几个地富分子外，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现行反革命”。这小子刚从区中学高中毕业，“嘴边无毛，办事不牢”，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向红太阳写信反映农村现状)。在台上，李朝阳一面挥舞着竹片条子狂抽暴揍吴金光，一面质问：“你老实交代为什么盗取、藏匿子弹?是不是另有企图?”
“我没有盗取、藏匿子弹，哪有什么企图?我是信口开河的，根本没有的事。要是有，你那次......”
“吴金光，交代问题归交代问题。不要扯远了!否则，我手中的竹片条子是认不得人的!”吴光的回答尚未完毕，李支书就大声斥喝着他。
在公社挂上号后，凡是公社开斗争会，乳头山大队上台挨斗的就是吴金光。吴金光前前后后上台挨斗不下十次，成了“名人”，到哪里都能让人认出来。有一次赶墟，吴金光来到柴行，被我们发现了。我们一齐围上去，有个胆大的指着他说：“你是乳头山的吴金光，昨天还在台上跪着。”
“鬼崽崽，不要乱说。再乱说，我就打死你!”吴金光一脸愠怒，扬起手，做出欲打的样子。
我们见状，一溜烟跑散开去。
(二)
后来，邓公复出，已做了一个孩子爸爸的吴金光参加高考，上线了。上县去体检，在大队部正遇上李支书，吴金光说道：“我考大学，上线了!”然后昂首离去。
体检没过关，大学与吴金光擦肩而过。吴金光为此懊恼了好些日子。吴金光考得好，在众人的眼里，就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公社管文教的宣委听说后，要他去公社附中做民办教师，教初中数理化。
三年后，吴金光考取平江教育学院数学系。学成归来，他分在与附中毗邻的农村高中教数学。
吴金光教学能力强，囗才好，近一米八的个头，相貌堂堂，风度翩翩，颇受学生崇拜。由于妻子在家务农，没在身边，监督缺失，吴金光在当复读班班主任那年就成了该校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有故事的老师。原来，班上有个女生，二十来岁，高挑的身材，穿着十分“洋气”，特别崇拜吴金光老师。用网络语言说，她就是吴金光的铁粉。不知是在哪天，是这个女生俘虏了吴金光，还是吴金光征服了女生?他们名义上是师生关系，暗地里已是另一种关系了。后来，吴金光动用关系将女生的户口转到海南农场亲戚户口本上，参加高考，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又分回家乡，在人民医院上班。时机业已成熟，吴金光崭钉截铁地与元配摊牌了：“我们缺少共同语言，硬拽在一块这么多年了，我是生不如死。我们离婚!”元配见吴金光吃了秤砣，铁了心，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要求，离婚不家，儿子带着，但归吴金光负担。就这样，吴金光离了元配。在县城里，女生穿着婚纱与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吴金光手挽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在他们的爱情结晶(女儿)七八岁时，这女生与本院丧偶的副院长好上了。几经折腾，女生赔了吴金光四万块就带着女儿一道，光明正大、合理合法地进了副院长的家门。吴金光呢，退休那年全县的农村高中全都撤并，他只好觍着老脸回到乳头山元配处。
第二年夏天，吴金光又在祥云桥墟场摆药摊，与一个回娘家探亲的云南农场退休女工相好了。不久，便跟着她上云南摆药摊去了。
听人说，开始那一年，吴金光卖吴氏药水的生意做得水起风生的，狠狠赚了一笔。后来，他心大了，搞起长途贩运水果的生意。这生意，他非但没赚到钱，连本脑子都亏了个精光。那个女职工见势不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奈，吴金光只好从云南打狗脑壳回到祥云桥。他在街上租房，架一口大荷叶锅，取一些树枝、草根之类的，加水，熬制吴氏药水，再装瓶去摊子卖。
这个吴金光也许是桃花运命吧，在祥云桥重操旧业不久，就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寡妇心甘情愿睡到了他的床上，并墟墟帮他看摊卖药水。
今年暑假，我在墟场碰到他正与那个寡妇在摆摊卖药。
“吴老先生，生意好!听同事讲，你在云南做生意赚了大钱，现在回家发展了?”我试探着问他。
“唉，快冇提云南了。提起当得刀刺脔心，非但没赚到钱，连血本都亏光了。”
“真的?”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难道我骗你不成?指望着你散钱给我?老弟，云南之行，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发财是个命，肚子痛是个病。我仔细想过，我之所以发不了财，是爹娘给我安错了名。邓老师，你听：吴金光，乃吾精光之谐音也，我做大生意焉有不亏老本，陪个精光之理?!”
听了他的话，我找不到恰当的言辞回答他，只是笑着，离开了。
【审核人：陈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