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暖，夏天寒，有钱难买门对南”，印象中这是我们淮河流域的一句民谚。家乡的老屋就是坐北朝南，老屋前有两棵树，东西相望，高矮胖瘦各异。东边粗壮的一棵是楝树，西边高大的是刺槐。它们同沐风雨，咫尺相伴，就像两个哨兵默守岗位，在我童年生活中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论年岁，树比人长。大树生长缓慢，从记事起，它们就一直那么高大粗壮。出生在一个小学校的我，1岁多时，父亲工作调动回乡教书。花甲之年的祖父不辞辛劳，挑着担子步行几十里路，担子另一头压着与娃娃差不多重量的石头，以取得前后平衡，祖孙三代就这样回到老家的村子。大伯二伯，和土晒砖，砌成泥墙，盖起草屋，又从别处移植来大树小树，种在房前屋后，这便是我和弟弟们小时候的乐园。
离房门不远处的这棵楝树，是当年爷爷亲手移栽的。家乡有句老话说“人无十全，树无九丫”，偏偏村里老井西侧的这株楝树苗，树头分叉有八九丫之多，被老爷爷相中了，这才跟乡邻讨要移栽过来。后来读《曹雪芹传》，看到曹公祖父曹寅别号“楝亭”，并著有《楝亭诗抄》，才知道原来天下喜爱楝树的不止一人。
暮春时节，楝树花开。出草屋们，眼前一簇簇细碎的紫色小花，空气中幽香漂浮。“吹落红，楝花风，深院垂杨轻雾中”，自古就有二十四番花信风的说法。楝花风来，已到谷雨时节。在皖西北，这时仍会有寒潮杀回马枪。“小孩别信大人哄，楝树开花有一冷”，每当遇到倒春寒来，老祖母就会念叨这句淮河流域的民谚。
楝树分叉较早，黑黢黢的树干只有一人多高，我和弟弟时常爬上去玩。裂开外皮的粗干上，可以抓到一种叫“花大姐”的虫子。“花大姐”翅膀上有紫红色的斑点，虽没有蝴蝶漂亮，但比一般的蛾子好看多了。
门口西边的槐树，树干高大，枝条有刺，我家小弟兄仨没谁上去过。五月槐花时节，在长竹竿头绑上铁钩，割下槐花做菜圆子。不用说吃，仅仅闻起来槐花就有扑鼻的清香，招来蜂蝶无数。鸟儿有时也飞到高枝鸣唱，逗得两三岁的弟弟小手伸向半空，嚷嚷着“要”。有天，一个黄莺(乡下俗称“黄毛丫头”)又在上面撒欢。我从屋里取出弹弓瞄准，射了几下还没跑，终于打中。鸟儿扑棱着翅膀落了下来，原来是只刚刚会飞的幼鸟。仨秃小喜出望外，笼子里供着，每日喂它虫子。老祖母知道后却不高兴了，对孙子一向疼爱的老人数落了很多，说打鸟“遭报应”。没几天后，还是非常舍不得地把小鸟放了。
夏日炎炎，楝树下是乘凉的好地方。午饭前后，搬出长凳，躺在上来听收音机睡觉，很惬意。虽然个头没有板凳长，身子却比板凳宽。透过大树的青枝绿叶，看着蓝天下白云漂浮，思绪随之飘向远方，隐隐之中似乎有某种召唤。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有身下的板凳长。未来又在何方?更小的时候，有年夏夜随父母睡在楝树下。半夜醒来，居然一个人爬起床，神不知鬼不觉晃过邻居家门口，蹒跚着摸到祖母门前。祖母、大伯父在屋外枣树下乘凉，夜深人静都已入睡。伯父睡觉的木床春凳，大约只有一尺半高。钻到床下去席地而坐，脑袋还挨不到床板。就这样一个人傻坐，时不时挥舞小手在下面敲打，嘴里还咿咿呀呀的。折腾多时，终于被老奶奶发觉，给送了回去。后来，祖母提起此事，总责怪母亲睡觉太沉，让孩子歪到屋后池塘咋办?不过那年母亲还不满20岁，论育儿经当然不如老祖母。
终于有一天，告别了泥墙草屋，还有屋前的两棵树，进城读书工作。年龄越来越大，离家越来越远，乡愁也越来越浓。两棵树，粗壮的是楝树，高大的是槐树。它们一高一矮，在我内心深处扎根成长。那浓浓的绿荫，投射得很远很远。
以前全社会绷紧斗争弦的年代，小学语文内容也不例外。记得有篇课文，讲的是潜伏在我国的两个苏联特务暗夜接头，文中写到：“高个子谢苗诺夫，矮个子科罗索夫，消失在桥下”。半个世纪过去了，这句话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相信很多同龄人都忘了。深究原因，又想到那两棵树。两个特务，一高一矮。小时候懵懵懂懂的，也许意象中把他们跟老屋门前那两棵树作了某种反衬吧!不知道这算不算美学上讲的“移情作用”?
岁月流转，老屋前的这两棵树，早已被父亲在搬家后砍倒，当木料卖掉，不知成了谁家的房梁家具。如今的老宅，已是光秃秃的。上面既没了老屋，也没了树，只有风儿肆无忌惮地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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