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灭资：老家的蔓菜

　　又是夏天。妻每天都要从菜市场买来不少的蔬菜。吃着吃着，竟想起家乡的蔬菜来。

　　这季节，家乡的菜园里大多以蔓菜(又名爬蔓蔬菜)为主。豇豆、四季豆、扁豆的嫩芽已经长得很高了，黄瓜、丝瓜、葫芦秧也已栽活多日了。长方形的地块上，蓊蓊郁郁，一片鲜绿。

　　蔓菜不同于别的菜，根深，叶大，茎长，喜湿，好肥。

　　种蔓菜有讲究。

　　地要挖得深。条锄(锄头有三种，分别是板锄、薅锄、条锄。条锄刀身窄小，可用于深度挖掘)不能直着挖，要横着挖。从地块一侧挖起，挖出一道深槽，顺手把地面上的杂草掩埋进去，回头把身后的土壤整平。就这样一趟一趟挖过去，挖到地头，土面上看不到一个脚印，一个腿坑。

　　肥要施得浓。在平整的土地上，用薅锄打出一排排地窝，然后在这中间倒进积蓄已久的人粪尿。这时你会觉得臭，但一想起生的臭熟的香吃到碗里一抹光，你会觉得欢畅。等粪水一干，就在窝里撒进种子或栽上菜秧，然后用草木灰把窝掩起来。剩下来的事，就是等着豆苗冒出来菜秧挺起来。等到长出了瓜蔓，再在菜的根部，打一个窝，追一次肥，全用有机肥。

　　杄要插得紧。追二次肥后，蔓菜茎枝疯长，如果没有杄，它们就在地里爬。它们天生是攀爬专家，木杄再长，竹扦再滑，照样爬。夏天风大，一架一架的蔓菜茎长叶茂，迎风招展。它们喜爱通风，害怕倒伏。只要是葫芦或是丝瓜，就要给它搭个架，豇豆、黄瓜、四季豆，就让它们彼此在一起纠缠，交头接耳，说尽悄悄话。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菜园里，也开出了艳丽的花。豇豆花是蓝蝴蝶停驻在枝头上，黄瓜花嫩黄娇美，光泽清亮，像涂了一层蜡。冬瓜开白色的花，四季豆开紫色的花，丝瓜开黄色的花。瓠子和葫芦，花色都一样，白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蜜蜂嗡嗡叫，枝头听蝉噪：好一个夏天。

　　开花了，结果了，坐享其成了。米在缸里，菜在园子里，想吃什么，摘什么。豇豆长长，黄瓜短短，扁豆片片，丝瓜体修长，葫芦有曲线。顺次吃，间着吃，随你便。早晨到菜地，叶上、花上、果上，露水颤动，珍珠粒粒圆。

　　先吃豇豆吧。豇豆吃法多，样样有味道。不像城里人，简单，随便，快捷：炒豆角。豇豆可以炒，可以蒸，可以腌，可以涝(方言词。音同“劳”;义，短时间煮)。最好先把豇豆炒好，然后放在柴火饭蒸，菜烂汤浓，入口即化。用汤拌饭，那叫一个香。如果你懒得弄菜，也可以菜饭一起煮，这就是豇豆饭。腌豇豆是老家的下饭名菜。朋友方先生在文章中写道：“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洗净，再把长长的豇豆一把一把捆扎好，配上一些饱满硬实的红辣椒，与豇豆一起层层压实。然后，倒上冷却的盐开水，再在上面压上几个河石。就只用静等时间的打磨，让盐水慢慢渗入到豇豆和辣椒的内心深处，待豇豆悄悄变黄后就可开始食用了。”小时候放学回家，就偷偷地打开瓦罐，捞出一条腌豇豆，让它长长地挂在嘴上。豇豆又是一道“荤菜”，其名曰“猪肠包猪腰”。碰到老豇豆，你也可以剥开“外包装”，把“猪腰”取出来，用竹签串起来，放在饭面上蒸。一排排，一串串，浸入菜汤，串串香。豇豆疯长，来不及吃，就把它煮熟，晒干，这就是干豆角。冬天放进沸腾的炉子锅里，喷香。传说一省长下乡，吃上了。连声说：此菜要推广。

　　再吃黄瓜。老家的黄瓜不像菜场上又细又长，倒像超市里水果黄瓜，短小粗壮。可以生的吃：摘下瓜，到附近泉水井里或山泉河边随便洗一洗，浸一会，放入口中，汁液饱满，清凉、甜脆;回到家，在砧板上切成细丝(这个我很拿手，我切的黄瓜比粉丝还洗)，加点盐，放点糖，淋点醋，酱油少许，凉拌，解暑开胃。熟的吃：切片，猪油下锅，加点辣椒，先炒后蒸。入眼，油亮;入口，鲜辣。忘记告诉你，切瓜时，瓜蒂不要扔。两瓜蒂上下一合，长竹签中间穿透，上瓜蒂旁侧插入一短签，一个迷你的“石”磨就成了。送给小小孩玩，上动下静，周遭一转，乾坤尽在指掌间。

　　再上一碗月亮菜。月亮菜就是扁豆。烧扁豆，就要煸。油入锅，菜入锅，煸至变色。加水，煮熟，加盐，不加酱油。盛入盘中，清香缕缕，温玉片片。扁豆擅长高攀，在电线杆上，在高树上，它还想往上爬，欲与天公试比高。它心里想：我是月亮，本来在天上。家里的老人不准我们说扁豆，说多了读书会犯懵，就会胡思乱想，往女孩身上想。

　　葫芦、丝瓜适宜做汤。葫芦汤粘稠，丝瓜汤清亮。嫩葫芦长在架上，风一吹，俯仰生姿，摇摇晃晃。切成丝，炒熟，和面疙瘩一起下，葫芦丝入口即化，面疙瘩入口即滑。架子上的葫芦还在长，等到它老了，轻轻摘下。掏空，能装酒，这就是匏樽，古代文人一刻也离不开它。锯开，取出内瓤，风干，就是瓢儿，先民多用它舀水，也用它喝汤，史书上多有“箪瓢屡空”的记载。嫩丝瓜还可以切条、切片，丝瓜炒毛豆早已是一道名菜。丝瓜老了，挂在树上，风干后只剩下灰白的内瓤。入药，名丝瓜络;刷锅，锅不伤，干净，环保。

　　少有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不入老家菜园，二十多年了。那儿，瓜果甜，菜叶肥，菜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