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树锋：脖子上的烧饼

　　在一个很遥远的小山村，有那么一对夫妇，他们做梦都想要一个儿子。可是上天仿佛在捉弄他们小两口似的，一口气生了十几个，都是女儿。他们自己也知道，家里穷，如果养了女儿，哪怕只是养一个，以后就没办法再养一个儿子了。可是他们实在是太想要一个儿子了，无奈之下，打掉了几个，放进尿桶里溺死了几个，给附近村庄的人家送了几个......就这样，本来可以凑够一支足球队的十几个女儿就通通处理掉了。

　　大概是这十几年来不断地找人算命、烧香拜佛的这份虔诚感动了天神吧，终于在他们将近五十岁的时候生了个儿子。苦苦期盼了这么多年，愿望终于成真了，丈夫激动过头，大笑一声，结果一口黄痰堵住了气管，当场就死掉了。于是妻子就把儿子当成是丈夫的转世，本来她就疼爱儿子，现在又把自己对丈夫的那份爱也叠加在儿子身上，自然就更加把儿子当做宝贝了。这位农妇生怕儿子走路摔坏了，无论走到哪儿都背着，一直到他六七岁了脚板都还没有踩过一次地面。村里的老人劝告农妇说：“疼儿子不是这么个疼法啊，你这样做，到头来会害了他的。”农妇不听，还是一如既往地走到哪儿背到哪儿。

　　村里的孩子每次看到他们母子俩，都围着追着看，笑他不要脸，不知羞。儿子不高兴了，就嚷着要妈妈教他走路，以后不要妈妈背了。由于他妈妈常年背着他，总舍不得放下，结果他两条腿的骨骼已经长歪了，站起来也无法跟常人一样合拢双腿，看起来就像一只站着的青蛙。村里的小孩子看到他走路的怪样，笑得眼泪直流，每次都是他妈妈扔拖鞋把那些小孩子赶跑，然后哄他。这种事儿出现了几回以后，儿子就怎么也不肯出门了，甚至连床铺都懒得下了。农妇也不以为意，觉得他还小，心里还有气，等他长大了自然就没事了，于是就一天到晚围着他转。俗话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然而他不是这样，衣来了也不伸手的，要他妈妈拿起他的胳膊，从衣服的这边伸进去，再从另一边拉出来，然后才慢慢系好扣子;饭端来了也不自己张口吃的，要他妈妈用汤匙装好，一只手轻轻捏着他的两腮，把嘴巴像捏瓜子一样捏开，然后另一只手把饭菜塞进他的嘴里。这样他才肯嚼几下，吞下去。每次给儿子喂完饭，望着儿子吃得饱饱的，农妇总是很欣慰，仿佛刚做完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有一回，农妇要回一趟娘家，三天以后才能回来。她放心不下儿子，想带着去吧，没那么多钱买车票;不带吧，又怕他饿着了。思来想去，农妇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她买回了一大袋面粉，做好了一大堆香喷喷的烧饼。她的儿子最爱吃她做的烧饼啦，她担心儿子吃不饱，所以特意做了整整一百个，然后在烧饼的中间穿了一个小孔，用绳子把这一百个烧饼串起来，就跟一条颈链一样。农妇把整串的烧饼挂在儿子的脖子上，这样他要是饿了，张开嘴就能吃到。尽管做得已经非常周到，爱儿成病的农妇还是不太放心，于是她又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一位邻居，恳请邻居有空的时候就帮忙照看一下，并告诉邻居不需要做很多琐碎的事，只要留意一下她事先挂在儿子脖子上的烧饼就行。要是她儿子把嘴巴前面的烧饼吃完了，就劳烦帮忙把整串烧饼旋转一下，把后面那些还没吃的烧饼转到前面来。至于他拉在床上的屎尿，完全不需要管，她说她回来之后会收拾的。邻居听了，以为她在开玩笑，但是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好驳她的面子，怕她担心，于是就答应了。过后就忘了，等到这位邻居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中午了。邻居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过去看看吧，我也很想看看烧饼是怎么挂在脖子上的。

　　邻居打开门，一阵难闻的味儿扑面而来，他连忙弯起胳膊来捂住鼻子，免得等下自己被熏得晕过去。他走进农妇儿子的房间一看，只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脸色苍白，好像得了什么重病一样。邻居吓坏了，跑出来大声喊：“快来人啊，出人命啦!”附近的人家闻声赶来，看到农妇的儿子双眼闭合，两腿笔直，有些胆小的人缩在后面细声问是不是断气了。一个大胆的人也吃不准，就走上前去扇了一巴掌。一巴掌下去，农妇儿子的半边脸红润起来了，也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大家，然后又慢慢合上了。人们知道他还没死，就打算把他送到医院去抢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都齐了，把农妇家的房子都快挤倒了。这时候，农妇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到自己家里这么多人，知道一定是儿子出事儿了，就像一条逃命的大鱼拼命地往里钻，终于挤到了儿子的床前。

　　她看看儿子脖子上挂着的烧饼，只吃掉了前面的一小部分，心里就明白了。她一边埋怨答应帮忙的那位邻居误事，一边向围观的一个小孩子要了一点八宝粥，像捏瓜子壳一样捏开儿子的嘴喂他吃。儿子很快就清醒过来了，但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一只蚂蚁在他脖子上咬他，他也懒得伸手捏死，直到他妈看见了才要了那只蚂蚁的命。

　　“你自己为什么不吃烧饼呀，把自己饿成这样?”邻居们问。

　　“前面的吃完了。”他儿子平静地说。

　　“后面还有很多呀。”

　　“后面的咬不着。”

　　“你怎么不把它转到前面来呢?”

　　“太麻烦了。”

　　众人唏嘘不已。

　　又过了几年，他妈回娘家武汉，不幸染病逝世了。断气前打电话给好几个邻居，哀求他们帮忙照看一下她的儿子。邻居们本不想理睬，然而实在是难以拒绝一位即将离世的母亲的嘱托，只好答应。起初那几位邻居还轮流着给他送吃的，可是没多久，病情蔓延到这边来了，医疗专家呼吁大家尽量不要出门，于是那几位好心的邻居也没有给他送吃的了。最后，他就饿死了，倒在邻居们前些天送过来的一堆方便面旁边。那些方便面一包也没有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