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祥：一个迟到的军礼

　　一座无字的墓碑，一个迟到的军礼

　　——题记

　　1

　　“羊胡子”发出最后一份机密电文后，镇定地藏好发报机，把电文嚼碎吞咽进肚子里。几支雪亮的刺刀破门而入。十几把刺刀在昏暗的屋里闪着寒光。呜哩哇啦的嚎叫撕破了老村的宁静。这个不足100口人的村子叫碾子沟。一队日本兵和翻译官闯进了村西这个低矮的小屋。土屋里除中年汉子外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猎户。跨东洋刀的鬼子小队长贴近翻译官的耳朵，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日本话。弓腰作揖的翻译官应了句“哈依”从身后推前一个熊背鼠腰的人。这带瓜皮帽、瘦猴脸，左腮上长一颗黑痣的人叫三黄毛。三黄毛一双贼溜溜的鼠眼在屋里巡视了一圈，用二拇指指了指斜视鬼子的老杨。老杨留一撮山羊胡子，从面相上看，称“羊胡子”的发报人胡子拉碴，看上去与实际年龄似不相符。日本小队长抽出军刀，把洋刀搁到到高个子的脖子上。吼了句：“你地，八路的干活?死啦死啦地”老杨冲翻译官脸上吐了一口浓痰怒骂：“狗汉奸，死了没人埋的狗杂种------”鬼子小队长的军刀正欲劈下去，忽又狞笑了一声，“刺啦”一声把刀收回刀鞘。做了个劈手割脖子的动作：三黄毛地大大地良民，快快地带路，村里八路地，八嘎，良心大大地坏了，乱坟岗统统地死啦死啦地。

　　三黄毛带鬼子又从村里挨门逐户地搜查了个鸡犬不留。在另外几户人家里搜出五个壮汉。中年汉子和另外几个人被五花大绑押到村东坡三里外的一个乱坟岗。坟岗座落在一个叫“鹰嘴崖”的缓坡上，自兵荒马乱起，是不少落难的人的葬身之地，还有的无人认领的直接暴尸在乱坟岗上。六个汉子以“亲共抗日”的罪名被捕杀。在日本兵刺刀的威逼下，向乱坟岗走去。残阳把最后一抹余光投射在苍凉的山梁上，也涂抹在汉子们挺起的脊背上。凉飕飕的风卷着沙蓬草乱转，有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散落下来，山石缝探出头的寒凉的秋草“呜儿，呜儿”的悲咽着。走在头里的“羊胡子”转过身来，最后环视了一圈熟悉的山梁，向村子郑重地作了个揖，眼里噙满不舍的泪水。到了乱坟岗。汉子们嘴里被堵上黑布团，在一处黑森森的土崖下站定。几声惨叫过后，“山羊胡子”和另外几名汉子惨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日本兵撤走后，乱坟岗上空无一人。传说每到夜里，过路人和放夜马的人常会撞见孤魂野鬼在坟岗周围游荡。日本兵怕不怕鬼魂不知道，小鬼子们害怕八路报复却不假。这一带的山上的密林深处常有八路军游击队活动。八路军惯常在夜间袭击鬼子。鬼子和伪军进村抢粮抢物、杀人放火提前有暗线偷偷递送情报。这三黄毛就是条吃里扒外的狗。几条野狗嗅出死人味，在不远处的土坎上吠叫;一群乌鸦“哇呀，哇呀”的怪叫让人心里惶恐不安。

　　天黑了下来，听不到一声狗叫。半夜里几个黑影摸上了乱坟岗。摸黑上山的人是几个蒙难汉子的家人或近亲。他们带上铁锹和镐头，乘月黑风高抬着棺木，把几位壮士的尸身葬在离坟岗较远的一个土坡上，以防被野狼饿狗叼了去。这一带村里人有个讲究：人死后不能抛尸荒野，更不能被野狗野狼叼走，缺头少胳膊的鬼魂在黄泉路上会找不到落脚地界，到了阴曹地府都不被阎王爷待见。死的人走不好，活着的也不安生不说，会不会牵扯到后辈儿孙的祸福?往白了说也就是个念想。在古时就有“衣冠冢”的葬法，是对效命沙场的忠烈者的一种尊重。汉子们是“亲共抗日”分子，是为抵抗日本人而死，就是家族的荣耀无疑了。

　　2

　　这个叫碾子沟的村子，也就巴掌那么大。老杨的老爹是这方周有名的猎户。进山打猎会招来兵祸。自日本人打过来，加上还有帮着祸害中国人的“二狗子”和兵痞的袭扰，日子就再没有安生过。牺牲的汉子叫杨宗宝，只有一个儿子叫小宝。老娘早年得痨病去世，老杨死后，丢下老爹和17岁的儿子相依为命。这一年，地处大青山前山一带的碾子沟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到了秋天，庄稼颗粒无收。村里人只得外出乞讨，在土路上常见提一根打狗棍，内装一只粗瓷大碗，背一个白布口袋逃荒的妇孺老幼。兵匪隔三差五来村里抢粮，抢牲畜。爹年已老体衰，遇到阴雨天，老寒腿就疼得要命。这天天擦黑的时候，爷爷抄起长长的烟杆，抽起闷旱烟“吧嗒，吧嗒”，飘起的烟云和爷爷脸上的愁云交缠在一起，像是一条青蛇盘绕。半晌没啃声的爷爷在家做布鞋底磕了烟灰，瞧一眼萎缩在墙角的少半袋子玉茭面，长吁了一口气。小宝呀，咱爷俩不能就这么等饿死不成?爷听说后山牧区那边收成还好，赶明儿就去那边找个活路吧?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宝说，俺就是放心不下爷爷。要走俺带上爷爷一块走。出去想爷爷咋办?傻灰孙，爷爷能顾好自个哩，带上爷爷就是个拖累，到了后山想爷爷就多讨个梦。咱杨家祖上就不服软的主，杨家将的后代没有怂货。(私下里，爷爷常跟村人说俺杨家就是杨家将的后代，族谱里都记着哩)。有老天爷护着你呢，走久了给爷带个信儿。这一夜，爷俩盖一个被窝，唠嗑了好久还没有睡意。小宝说，等俺在那边落好了脚，就回来接爷爷过去享福。

　　中，中!爷爷点亮了煤油灯，摩梭着从一个破板箱里寻出二块银元给小宝，给小宝路上做盘缠。小宝小心翼翼地把银元揣进奶奶在世时给缝的棉袄夹层里。窗外，有稀疏的狗叫叫得慌慌兮兮。月亮隐没在厚厚的云层里。这一夜，小宝裹在被窝里，咋也睡不着。小宝想起惨死在日本鬼子手里的爹，想起了受苦受累了一辈子，临了也没享过一天福的娘，泉涌的泪水就不由得打湿了枕头。小宝恨死了杀人不眨眼的小日本。咬紧了嘴唇，心里发下毒誓：等俺有一天参了军扛上枪，一定要为爹娘报仇!小日本鬼子敢骑在咱头上屙屎撒尿，还不是仗着手里有枪有炮?小宝这样想过后，觉着出外面闯荡不光是找个糊口的地界，兴许还能找到队伍呢。咋说也比窝在家里做一只眼的耗子强。害死爹的三黄毛就是日本人拳养的一条狗。老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用不了十年，俺早晚要亲手宰了这龟孙子喂野狗。天还黑漆漆的，天上的星星都睡去了。猴急的小宝就穿衣下了炕，揣了一小块玉米面窝头挎上褡裢，出了土院摸黑向西梁走去。

　　3

　　翻过了一道山梁，又翻过了一道山梁，不知走过了多少土坎夜路，小宝白天浑身都像散了架。小宝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借着一点星光，见草丛里忽地惊起一只野兔，像是受了什么惊吓?那只野兔撒腿跑得无影无踪了。这年头，连野兔都不得安生，啥世道啦?这当儿，小宝饿得慌，那一小块窝头三口二口就吞进瘪塌塌的肚子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困又乏的小宝趴在大青石上睡着了。直到冷飕飕的山风把他吹醒。在去后山找活儿的路上，小宝白日里在破房烂圐圙里歇脚，夜里冷躲进庙里避寒，不知遭了多少罪。这样走了四天，小宝怀揣那二块银元，过山梁跳洼沟，走得脚底起了泡。在一个背阴处的山脊，小宝看到一头灰色的毛驴在吃草。过不了那么多了，妈妈的，赶路要紧。先骑上赶脚，等哪天再送还主也不碍事。小宝骑上那头毛驴，驴不停蹄地直奔西梁那边。骑在毛驴背上的小宝觉着轻松多了，还哼起了小曲。走出山口不远，和从西杀过来的一队人马撞了个迎头。领头的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目露凶光，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气汹汹地跳下马来。大汉扬手就照脸抽了小宝一马鞭，狂怒地吼道：“小蛋泡子哪里去?你吃了豹子胆啦?敢从俺胡老爷的地盘过!想活命留下买路钱。”小宝的潜意识告诉他：这八成是碰上土匪了?小宝跪下来向匪首哀求，谎称“我老爹得了肺痨，俺得赶紧去西梁那边抓药呀救命啊。求胡爷您行行好”一马鞭兜头抽了过来后，小宝猝不及防，脸上就留下一道血印。

　　你老爹活得了活不了命关俺胡爷爷赇事?说罢兜头又是一马鞭。四爷下意识地用右手捏紧大襟棉袄里兜揣的那块救命的银元。匪首一把扯烂四爷的衣袋，搜出那二块银元，抬起马靴将四爷一脚踢倒在地，率匪兵们顺着西梁的方向，狼嚎鬼叫地绝尘而去。等小宝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找灰驴，已经不见匪兵们的影子。那头灰驴受了惊吓，早跑没影了。失财保命不失为上策，能在土匪手里捡回一条命，算是上天的眷顾。小宝这样想过后，心里的怨怒就释然了许多。

　　半月后，小宝终于在后山一个村里歇下了脚。在村西一户人家的院门前，小宝发高烧，饿得眼冒金星。昏倒了过去。醒来后，小宝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老大娘见他醒来说，娃总算醒了。打前山过来的吧?是受了风寒，肚里又饿得慌晕倒在俺门口的。这么小的年纪看这遭的啥罪呐?快先喝碗姜汤去去寒气。喝过大娘给熬的一大碗姜汤，又吃了二碗荷包鸡蛋面，小宝很快复了元气。一个年方十七八，趴在灶膛烧火的姑娘冲小宝投过来爱怜、羞怯的目光。大娘抹了一把泪告诉小宝说这是俺闺女，她爹前天被日本人抓了壮丁，这会儿是死是活都不晓得。小宝说，多亏了大娘了，俺是打前山过来的，家里都断了顿，俺到后山是想找个活路。看大娘家里也没个劳力，俺有的是力气，就让俺给大娘干活中不?这兵荒马乱的，兵老爷介天来村抓壮丁，哪敢叫娃子干活?村里都有好几个壮汉被抓了壮丁。俺们这山旮旯离后牧区不远了，去那地界躲躲，八成还能揽到放羊的过活?鸡叫三遍后，小宝就去了后草地。在后草地，小宝被一家牧人收留做了打铁的伙计，闲时喂喂牛羊。哪里能料得到?这后草地也不是个太平的地界。伪军仗着日本人隔三差五来牧点抢牲畜、抢财物。小宝老早就听爷爷说过兵匪一家的古训，这财狼挡道的世道，不站起来和这些狗日的斗，穷人百姓就不会有安生的日子。

　　4

　　这家牧户的主人叫巴斯尔，除了养牛羊还传承了祖上打铁的手艺。巴斯尔的铁匠铺专给八路军和抗日的队伍打制大刀、给军马挂掌，还能打其他冷兵器。对给日本人效力的“二狗子”恨之入骨。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沿途多见衣衫褴褛的难民。火毒的太阳刺痛他每一个眼神的时候，就连拴马桩都像要冒烟了。性情耿直的父亲是一个宁折不弯腰的主。巴斯尔开的铁匠铺没有名号，只叫巴氏铁打铺。巴斯尔除打钉铸刀这一些活计外，主给骡马驴挂掌。牲口拴在铁匠铺门外的木桩上，刮蹄、配掌、挂钉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挂了掌的牲畜浑身来劲，四蹄追风，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虎虎生威，引得路人侧目。日本人打到牧区后，兵匪时有袭扰。巴氏铁匠铺遭到过一场劫难，巴铁匠死里逃生：驻扎在此地炮楼里有一个皇协军和日本人的小队，一个叫小野四郎的日本小军曹差二狗子传过话来，要巴斯尔给小野打制一把日本军刀，二天内就来取刀。打制日本军刀等于帮着鬼子杀害中国人，巴氏断然拒绝。小野来取刀时，见他正在给一个穿便装的人牵的马挂掌。哪里有军刀的影子?小野狂怒地抽出胯下的佩刀，卷了刃的佩刀一刀砍在巴铁匠的左腿上。便衣一个食指锁喉小野就去见了天皇。那以后巴铁匠的左腿留下了一道蚯蚓样的刀伤，人称“巴铁拐”。在马棚里喂马的小宝目睹了巴斯尔的壮举后，心生敬慕，就把巴斯尔当作心目中的英雄，并尊称巴斯尔为师父。

　　二年后，小宝已经学会了给骡马挂掌和打制大刀。经小宝打制出的大刀锋芒毕露，削铁如泥，人也长得肌腱凸显、人高马大。在野茫茫的草原上，小宝骑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旋风一样打马驰过来，又驰过去。巴斯尔满眼爱怜，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瞧这身手，这混球小子，挺像个——牧人啦!在后草地，脸庞黝黑、身板健壮会说蒙古族日常用语的小宝还学会了大碗喝酒，大块吃羊肉。巴斯尔只有一个女儿，很想招一个上门女婿。看小宝为人仗义，是条难得的好汉，早在心里把这徒儿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待。这天，师徒俩在蒙古包坐定，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手抓肉端了上来。借着酒劲，巴斯尔对小宝说出自己的想法。小宝先干为敬，举过头顶敬了师父一大碗烈酒说，俺老爹还在家里等着俺回去呢，都两年没见着他老人家了。这会儿是死是活都不晓得。这兵荒马乱的，哪都不得安生。婚事等俺找到替穷人打天下的队伍，赶跑了日本人再提叙也不迟。不管咋样，俺这辈子能遇上师父，是俺老杨家的福分。徒儿再次跪谢师父大人啦!师父赶紧扶起小宝，连声夸赞小宝有种，是个声明大义，有血性的中国人。遂桑快地答应赶天明就送徒儿回前山，并郑重承诺把那匹黑公马赐给小宝，还给小宝配上一把上好的大刀，还给小宝爹送了些药品，为小宝壯行。小宝作揖谢过后，泪流满面。这一夜，小宝睡得鼾声如雷。

　　第二天晌午，小宝骑那匹黑公马回到了前山的老家。小宝把黑马牵到家门前的一块青草地上吃草。刚回到外物，就听见堂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爹躺在炕上咳嗽不止。见小宝回来，掩不住兴奋的神情。小宝去灶屋烧好了开水，从挎包里取出止咳药给爷爷服用。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孙子，爷爷的气色好了许多。这当儿，忽听门外公马“咴咴”地叫得异样。一队穿灰色制服的兵爷骂骂咧咧地闯进院子，说话间就推门进了屋。为首的跨盒子枪的环视了一遍穷得只有一个土炕，一个大水缸的土屋说他们是奉鄂旅长的命令“征兵”的。见到虎背熊腰的小宝说，“后生是块当兵的好料。眼下世道可是不太平，跟着鄂旅长保你吃香喝辣。”就这样，小宝和村里其他几个青壮年被稀里糊涂地抓了壮丁。当官的看上了小宝的那匹黑马，拍了拍黑马的肥硕屁股说，好马配好鞍，就算“孝敬”鄂旅长吧。到了鄂旅长驻防的部队，小宝被引见了一个络腮胡子的长官。这络腮胡子绰号叫“高秃手”是鄂旅长手下的团长，因在一次与日本人作战时被刀劈了左手三个手指得名。其人性格豪爽，作战勇猛过人，喜欢拜把子，也是个讲义气的主。高团长有“神枪”的称号：可以用手枪挨个“点椽头”打直立的“香灰”，且弹无虚发，有一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毒眼”。高团长眼见小宝长得人高马大，不像是“上不了台面的狗肉”，牵来的那匹黑马也养得油光滑亮，心里就有了底。高团长吩咐手下说，“日奶奶的先人”先让这小子做马夫吧。小宝把军马养得个个票肥体壮，还练得一手好刀法，很快不做马夫后的小宝在一次战斗中还救过高团长的命，用大刀片子手刃了鬼子的一个小佐。后来小宝就做了高团长的警卫员。那天深夜，伪军领过来一个中队的日军前来报复。在村口，日本人刺杀了2名哨兵。村里的狗叫成一团。姥爷把爷爷藏进山药窖。日军依仗兵力多，武器装备好，事先得到了情报。高团长的部队被鬼子包围了。小宝骑一匹枣红色军马掩护高团长撤退。一边向后山撤退，一边反手举盒子枪还击。在激烈的枪战中，几个鬼子应声倒地。坐骑的马鞍被一颗流弹击中滑落马背，从马上摔了下来的小宝躲进靠山一块莜麦地一个莜麦笼里压上子弹。日本兵用刺刀在莜麦笼上乱挑乱刺。天黑了下来，日本人没有找到小宝，叽哩哇啦狂叫着撤走了，机智的小宝和老爹就此躲过了一劫，只带一个排的兵力，成功掩护高团长的一半队伍突出了包围圈。日本人埋在村里的眼线给抗日队伍造成很大损失。出于战时需要，小宝经高团长的举荐在鄂旅长部做情报工作，后跟随傅作义将军的部队起义。子承父业，在隐蔽战线与敌人周旋。后参加了大青山抗日游击队，对敌经验日趋成熟，成为一名久经考验的八路军干部。

　　5

　　那年的一个冬夜，从大青山下来一支队伍。这支由杨司令率领的队伍得到准确情报，一个小队的日伪军在碾子沟抢粮抢物、见着与八路军有嫌疑的人就杀。八路军在鹰嘴崖设伏，消灭了这股敌人。此时杨小宝受我党指派，潜伏在碾子沟做地下工作。以“两栖式”身份宣传抗日，搞募捐，负责为共产党的队伍提供日伪军在前后山活动的各种情报。在这个非常时期，白天动员村里的妇女为八路军赶制过冬的棉衣、军鞋，夜里摸黑用毛驴车或牛车把做好的军衣军鞋送往八路军驻在青龙山的驻地。在三黄毛偷窥村公所内发报时，暗中派人盯梢，并在三黄毛经常出现的路段上设卡堵截，在一个废弃的砖窑内将三黄毛用绳子勒死。一个月后，一个中队的日军和伪军得信来村里进行报复性扫荡。小宝及时烧毁机密文件。和地方武装掩护乡亲们向后山转移。鬼子来势汹汹，没有来得及转移的老百姓呼儿唤女，慌乱奔逃。手无寸铁的村里人有的被日本兵刺死，有的在村口被机枪射杀。有不少妇女被日军强奸后用刺刀捅死。在五里外的泉子沟村，一个怀孕的妇女被鬼子轮奸后，肚子里的胎儿被鬼子活生生剖出来，挑到刀尖上。几个日本兵闯进老杨家的院子。后，小宝老爹大吼，狗娘养的畜生鬼子，俺和你们拼了——举一根木棒和小鬼子拼命，被鬼子的刺刀扎了几个血窟窿，肠子都挑出来了，活活被鬼子刺死。游击队留一个排掩护大部队撤退。卫后排在黑风口拼死阻击敌人。战斗打得异常激烈，透过弥漫的炮火硝烟，小宝突然看见日军骑兵队扬起烟尘，一日军军官骑一匹黑马，如狼似虎地向他们的阵地猛扑过来。好眼熟!是他的黑子——那匹师父送给他的黑马。杨小宝所在的排子弹打光了，杨排长率战士们挥舞大刀，旋风一样杀向敌阵。大部队安全转移了，在惨烈的白刃战中，全排战士除壮烈牺牲。小宝身受重伤，压在战友的遗体下昏死了过去。战斗结束后，小宝是被受伤的黑马驮着离开黑风口的。黑马驮着小宝一瘸一拐回了碾子沟。黑马驮主人回村后就死了，腿肚脐上的刀伤像一道深深的火沟。醒过来后，小宝已经躺在婶娘家的火炕上。杨排长伤势重，杨司令派警卫员给老大娘送来几块银元，嘱咐等他养好伤后再寻找队伍。

　　一年后，杨小宝伤愈。其时，杨司令的队伍已不知转战去了哪里?小宝一边在村里组织成立抗日自卫队伺机打击敌人，一边翻山越岭寻找队伍。又过了七年，小宝还是没有找到杨司令的队伍。其时，日本人已经投降了。土改后，小宝参加了村里的农会，打土豪分田地，后辗转来到大后山和曾收留过他的那位大娘的闺女成了亲。全国解放后，杨小宝做了一个隐姓埋名、勤劳朴实的农民，闭口不提当年之事，也从未向政府提过啥分内的要求。老杨农闲时喜欢喝两酒杯，在喝得红头涨脸时，有人问起他脖子上的伤疤，说是被狗扯的吧?情急中偶尔也会分辨说，是给小鬼子的洋刀砍的，在黑风口那次战斗和鬼子拼刺刀落下的。俺爹就是给日本鬼杀害的。俺本家叔父和前村碾子沟的几个人就是为八路军暗里递送情报，在一次开秘密会时给汉奸告密被日本鬼抓去了，后来都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俺是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哩。对老杨讲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对饮者还是半信半疑。没见着杨老头的军功章、证明信啥的?有谁会轻易相信他的表白呢?就凭你这疯老汉头上戴的这顶破军帽吆?“腰里别一只死耗子，也敢假装打牲的?”老杨不服，他心里明白，俺打日本人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在他心里早珍藏着一枚军功章。八十多年过去了，杨小宝已经是三男二女七子团圆的老人了。在他九十岁那一年，十二岁的小孙女趴在他肩膀上撒娇，忽然被他脖子上蚯蚓一样的刀伤“怔住”了：爷爷，你脖子上的伤是被狗咬的吗?花白胡子的杨爷爷的心劲跳了一下说。傻孩子，不是被狗咬的，是被日本“豺狼”咬的。那龟儿子日本鬼子凶狠着呢，可它见着爷爷的大刀片子就屁滚尿流啦!等乖孙女长大了就啥都知道了。如今世道好了，太平无事啦!赶明儿爷爷带你去一个地方中不?孙女说中呀。

　　在碾子沟东面。一处乱坟岗不远处的土坟包前。杨老汉领着孙女站在坟头的一个无字的墓碑前。乖孙女，这是你祖爷爷的坟呐!给你祖爷爷磕头。孙女听话地在坟头磕了三个响头。脱下军帽(老杨平素喜欢戴一顶军帽)的老杨头眼眶湿润了。老兵举起颤巍巍的右手，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远处，有一只老鹰盘旋在天空盘旋了好一阵，老鹰的叫声好凄厉。墓碑无言肃立，像一个石人目视远方。天高云淡，风声过耳，坟头上的野草长得茂盛，墓碑旁争奇斗艳的野花开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