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福：天大地大舅舅大

　　在我们皖北，一直有“正月里剃头死舅舅”的说法，记得小时候，在临近春节的那几天，母亲就催着我们剃头，否则，你头发再长，也是不会让你在正月里剃头的。为啥，怕影响俺舅舅的身体健康呗!

　　我对这一传统习俗，始终是不解与疑虑：正月里剃头与舅舅有啥关系呢?为啥是“死舅舅”而不是其他人?舅舅到底得罪了何方神圣?

　　后来我研究民俗，知道过年是“祈祷”与“诅咒”盛行的日子，人们在祝福新年、恭喜发财、福寿安康的吉言瑞语中，同样能够听到“做坏事死在大年三十”等与年有关的诅咒语。民间有“不出正月都是年”的说法，所以，在整个正月，人们都是谨言慎行的，生怕一不小心犯忌讳、触“霉头”。

　　在我国的传统中，舅舅是公正威严的象征，在众多的亲属群体中，舅舅的地位很高，是一言九鼎的角色。因而，“死舅舅”对母亲和外甥来说，那是天大的事情。有个歇后语叫“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可以看出外甥与舅舅的亲密度。试想，任何一个做外甥的，别说一个正月不剃头，就是一个正月不出门，也是不愿意“死舅舅”的。

　　“天上雷公，地上舅公”。在一个家族的亲戚中，舅舅是娘家人，古代也称之为舅父。追踪溯源，这实际上是漫长母系氏族社会遗留下来的传统，舅舅往往是母亲家族的父权代表，涉及到母亲和外甥的一些事，舅舅就拥有绝对重要的话语权。因而，舅舅的这个角色定位，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历史前台，成为社会的平衡器，家庭的保护神。

　　小时候听大戏，有出戏叫《下陈州》，说的是北宋仁宗年间，陈州大灾，饿殍遍野，而国舅爷却趁机搜刮民财，米里掺沙害百姓。国舅爷了得啊，皇帝的母舅亲!包公历尽千辛万苦，硬是查清了国舅爷的种种罪恶，在金龙桥畔铡死了这个国舅爷，开仓放粮，救了一方百姓，成为黎民敬仰的“包青天”。所以，“打你个小舅子”，成为民间的一句口头语，充满了贬义与不屑。

　　民间“大舅子”“小舅子”的称呼，无论褒贬，都凸显着舅舅这一称谓的尊崇感。“娘家舅”，代表的是一种势力，传达的是一种力量。久久成俗，“天大地大舅舅大”的民间规则，在中华大地上已盛行了几千年，这种思想根深蒂固，牢不可破。

　　还说我们皖北的一些地方，过去农家人都比较贫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但舅舅到家里来了，不管怎么样都要想尽办法，杀鸡逮鱼，好酒好菜招待一番的。外甥婚宴时，舅舅需要端坐在堂屋的上位，新人用托盘托着三杯美酒，跪在地上，把托盘举过头顶，请舅舅饮下喜酒。

　　其实，母亲以及外甥在这个家庭乃至在本族本村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由舅舅给予的。舅舅的势力大，母亲在家里腰板就硬气，无论勤快还是懒惰，考虑到舅舅的因素，起码是不会挨打受气的。否则，如果母亲哭哭啼啼回了娘家，娘家舅带一帮人打上门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千百年来，嫁出去的女儿在婆家挨了打受了气，娘家族人把女婿或其他婆家人痛打一顿，这也是一种民俗，这个民俗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出气”。一般来说，“出气”都是象征性的，摆摆势子，说说大话，吓唬吓唬，雷声大雨点小。一方面，对受了委屈的女儿是个抚慰;另一方面，对婆家人也是种震慑，让他们能够和睦相处，把小日子正常过下去。总的看，娘家舅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到婆家“出气”，婆家的长辈们出面，骂骂自家的人，再向娘家舅赔个不是，尔后坐上酒桌，酒杯一端，猜拳行令，一顿饭吃下来，立马就和好如初了。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出气”也有出了岔子的，有的没有控制好局面，打伤了人，甚至打出了人命，打出了仇恨，两亲家也就从此一刀两断，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舅舅的权威性，还体现在外甥的居家过日子上。民间的生活习俗，儿子成家之后要与父母分家，成为“单门独户”的人家。那么，谁来主持分家呢?当然是舅舅。外甥间如有不同意见，就由舅舅出面裁决。一旦舅舅决定了，外甥都要无条件遵守，这也是一种潜规则。从这个方面说，古时候的家庭内部纠纷，一不找政府，二不找法院，舅舅就是调停人，这在当时的社会治理体系中，也是有积极意义的。

　　在古代，娘家舅对一娘同胞女性的重要性，几乎是贯穿其一生的。对于母亲和外甥来说，娘家的父母未必能够完全依赖得上，但舅舅是硬核，绝对是坚强靠山。有个长达56集的电视连续剧《娘亲舅大》，虽然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但透过三个舅舅照顾一个外甥女的故事，说明舅舅的角色定位是无可替代的，从古至今，一脉承然。皖北还有这样的风俗，如果年轻女性要改嫁，出嫁时必须由其哥哥或弟弟陪同，这不仅是出于对女性的保护，由娘家舅出面，也是证明改嫁婚姻的正当性，等于是娘家人承认了这桩婚姻，也便于以后“走亲戚”。而如果年轻女性死亡了，也是必须由娘家兄弟到现场查看，看看是生病而死，还是意外死亡，否则不能盖棺定论。如果是老年女性死亡了，其仪式感就更强了，外甥要在第一时间，披麻戴孝向舅舅“报丧”。舅舅则与族人一起，抬着礼盒，礼盒子里装着祭祀物品，来到外甥所在的村庄。这当儿，外甥等孝男孝女则齐刷刷地跪在路边，见到舅舅啕嚎大哭，长跪不起。丧事结束后，孝男孝女则同样是跪在村边大哭，看着母亲的娘家人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方可起身。

　　传统的民俗事象，往往是在沿袭中扬弃，在传承中创新。舅舅的亲情地位也是这样，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女性的家庭地位和社会价值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种靠娘家舅安身立命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不过，母亲和外甥与舅舅的血脉亲情，并没有被岁月所淘汰，而是随着时空的转换，愈发醇厚可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