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人们爬上老龙坡，天已经蒙蒙亮了。惊魂未定的人们，首先感到了拥挤。龙的脊背没有增大，但人的数量却比一百年前增大了几倍。还有人牵来的猪羊也占了一定的地盘。乱嘈嘈的人在寻找走丢了的孩子和狗。男人把女人安置在一棵树墩上告诉她不要动并把蓑衣给她披了，然后也在人群中寻找孩子了。男人又环老龙坡走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狗剩和四头，只是有人告诉他孩子在发水前在河边看水着，以后就不清楚了。男人想起了晚饭后孩子确实去看水了，于是他的脸上布满了焦虑和汗水。女人此时也从惊惶恐惧中缓缓地活过来了，四周找寻孩子。
女人悲哀无助绝望的眼神告诉他，别看她平时挺有主筋骨到了危难来时还要倚靠男人。自己是个男人，不能让自己的女人绝望。他胸中有一股热血在沸腾，他在极短的时间做出了惊人的决定。他向村里走去。男人趟了没膝深的水艰难地行走。第一站便是自己的家，他知道人在最难时首先想到的是回家，哪怕那是一个无依无靠四面漏风漏雨的穷家。男人到了门前，水已经没腰深了。他把家寻了一个遍，没见狗剩和四头。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生存的欲望告诉他得回返了。可女人焦急渴盼甚至有些绝望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的想法错了，他喘了一口粗气，又毅然向村东渡口游去。此时，渡口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水，除了系舟用的那棵老柳树其余什么都没有。他只好失望而返了。
前一个小时，孩子们已经到了河边了。看水的大人们开始慌张地回家，并有人不时吆喝他们回家。但他们看到白茫茫的水面被雨线穿刺感觉很好玩儿，再有汹涌的浪头卷起的壮阔也很刺激。在大人们慌乱回家的同时，他们却偷偷地爬上了村里的那条小渔船，并偷偷的解开了缆绳。还没等他们把船杆从船舱内拿起，船便被水冲向了下游，连同他们的惊恐，很快地被淹没在雨夜里。虽然当时有不少人看到，但情况危急，并没有人去施救他们俩半大孩子。
男人游回到自家门前时，天已经大亮了。雨似乎小了些，零星的雨点落在水面上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水泡。自家的几只鸡都站在院墙上瑟瑟地发着抖，根本瞧都没顾上瞧主人一眼。男人想若是在以往鸡们早就奔向自己要食了。燕子在低空盘旋，不时停在晾衣的铁丝上靠在一起叫上一阵儿，不再是以前的呢喃而是一些凄凉。蜻蜓贴着水面热闹地飞舞着，显示着发大水前征兆。
男人在大门前停了一会儿，犹豫一会儿，还是向老龙坡游去。水势如人的欲望在无声无休无止的涨着，已经吞没了道路、庄稼、房屋，连高大的垂柳的枝条也被沾染了水珠。他叹了一口气，无奈的往回游着，两条腿长时间地泡在水中已经有些苍白褶皱，小腿也已经有些发作了，一种酸酸凉凉的麻木的疼开始泛开来。他知道再晚会去一炷香两炷香的工夫，危险就可能发生，那样就更对不起自己的女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哀哀的想了一下。便加快了游水的力度，并在中途脱掉上衣用手掐成一团。
女人麻木地跪在东坡上祈祷着。当人们看到男人赤裸着上身游到近前时，伸出了双手向迎接战后生还的英雄一般迎接了他。人们没有问及过程和结果（结果是明了的）。女人脸上的浓浓的悲哀完全遮住了看到男人归来的喜悦。这让男人心痛，他知道孩子没有找回对女人的打击太大了。男人的泪水和雨水随着身上淌下的河水一道，默默的流下。流到脚下又汇入了坡前的洪水中。
4
雨又开始下得大了起来，坡前的杨树柳树已经被淹没了半截。时有落荒的狗游到坡前，人们没有伸手拽它上坡。狗在水中呜呜地低声呜咽着，向主人诉说着委屈，瞧着坡上冷漠的主人，带着迷惑和绝望被洪水吞噬了。坡上聚集的人们不知道老龙坡到底会不会跟着水势上长，只看到混浊的水面渐渐地向上挺进着。还有四围的砂坎被长时间的浸泡，已然出现了许多裂纹了。并有小面积的陡坎经不起水的冲涮，轰然坍塌，骇得人们心胆俱裂。灾难来时改变了人的平常面貌，恢复暴露了本质，有些人慌得胡乱地叫，有很多人则跪在坡前祈求老天和龙的保佑了，有少数人则很相信老龙坡的实力高枕无忧。有人平时很有主见遇事不慌不忙现在却不知所措，有人平时豪爽仗义现在却藏头缩尾，也有人平时戚戚缩缩现在却大义很有主见。
5
男人此时靠着一株柳树。女人披着蓑衣坐在树根下。男人用脚挪了挪那条卧在脚跟的老狗，老狗懂事地去了女人脚下，女人感激地看了看远眺的男人用手抚摸着老狗湿漉漉的毛皮，老狗知趣地回应着女人。
陡然，有妇人呼天抢地地哭声响起，像一磅炸弹爆发在刚刚平静的人群中是那样的刺耳惊惧。原来妇人在惊恐过后，才想起来把女儿三岁的外甥落在了炕上。熟睡的孩子也许正在炕上灿烂地笑着梦到了妈妈姥姥正围着他，也许被水吓醒正哭着等待别人来救他，也许现在洪水已经吞噬了正在熟睡毫无知觉的孩子。男人听到妇人的哭诉想起了自己的下落不明的孩子，体会到此时妇人同自己媳妇一样的绝望悲哀心情。于是，他像战场上的军人听到了冲锋号，立即站起甩掉女人给披在身上的夹袄，跑着跳进了滚滚水中。
那条老狗被惊吓的呜咽着轻吠了两声，抬头看呆傻了的女人。女人在惊惧中缓过神大声哭了起来，不只为男人、孩子和自己，只是看着漫无边际的滔滔洪水没来由的哭起来。男人听到女人悲泣的哭声，真想返回去上岸拥了女人安慰她。可男人瘦弱的躯干内流淌的是千古不变的阳刚热血，渗透着千古不变的孔孟之道的仁义礼志信和男人永远不能丢弃的尊严。男人没有回头决然的向村内游去。
男人在有些冰冷的水中奋力地游着，用手拨开顺水漂浮的破衣烂物。凉凉的胃有些痉挛他很想吐，小腿也开始抽筋，手臂有些麻木。他想现状很危险。假若自己不能游回去，那么连这个落下的孩子也救不了了。所以男人知道必须坚持，于是他咬紧牙关憋了一口气鼓足了劲继续艰难的向妇人的家游去。快到妇人的家门时，他听到了孩子惊恐的声嘶力竭的嚎哭声，此时那哭声在他听来是那么的悦耳，让他听后全身不由自主的有些激励，仿佛有一股力量注入到了他的体内，孩子还平安。他自己都感觉到划水的手臂有些轻松了。当他游到被水关闭的大门时，他完全惊呆了。
他看到了一个被一条狗叼着的包裹孩子的花被。那条狗昂着头摇着尾巴挣扎着站在屋内的窗台上。孩子就在包裹中哭嚎着，狗的眼神是那样的哀怨无助，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正挂在狗的眼角。男人看到狗时，狗也同时看到了男人。狗感激地呜咽着，像是要谢恩一般。男人好感动，有泪顺着眼角爬了下来。冥冥之中也有同自己一样的生命，一样的灵魂。虽然是条狗，他还是很欣慰。他想哭。他过去一手抱过孩子，解脱了狗的重负，另一只手抚了抚狗头。男人知道耽搁的危险，把孩子系在肩上，返身向老龙坡游去了。
狗感激地冲男人闪了闪泪光涌动的眼，然后从窗台上跳下。开始，狗在他的身后紧紧地跟随着，当男人用手艰难的拨开有漂浮的挡道的杂物时，狗便急速游到前面用身体把东西撞开。男人看到狗在用身体为他开道，心有种爱怜和惺惺相惜之情便油然而生。他想待水退后，一定好好和它的家人说说一定要善待这条忠诚仁义的狗，不是国外都有给狗记功立碑的吗。
随着胡同的拐弯抹角，狗不时回头观望一下探试一下方向后又在前面继续为他开道，所以他游的比较轻松比较顺利。肩上的孩子在不断的啼哭，像一台报警器一样提示着他必须尽快到达老龙坡。可现实毕竟是严酷的，出庄后茫茫滔滔的水更加汹涌，从上游飘来的窗扇、树枝不断地袭来。那只为他在前面开道的狗不时被打出很远，然后又奋力向他游近。狗顽强的眼神和它的坚强行动，让男人感动。他多么希望有人来接应他和这只疲惫的狗啊。可他清楚现状，此时是不会有人来的。狗现在几经浪打，已经筋疲力尽，它也同男人一样感到了疲惫和无援。但为了脸面和做狗的原则，必须在选择了的时候就要坚持到底。
终于眼前有大片的柳树杨树出现——老龙坡到了，这时又飘来一扇窗户，狗又一次鼓足了一口气，把那扇窗户用身体撞开，让男人顺利地前进。狗又被撞得向下游漂去。狗向人头攒动的老龙坡呜呜的哀号，像临危的人发出的求救的信号，但波涛声很快淹没了它的叫声。人们看到男人背着孩子游来开始有些嘈杂，然后有人伸来用做搭临建的长木竿。
当男人被拉到坡上，他便向人们吼道快救狗快救那条狗。有人答这么危险人平安回来了就知足吧，不就是一条狗嘛。男人瞧着满是关心他的人们，一种陌生和孤寂感便不知不觉的涌出，很快遍布全身心，于是有泪顺着他的满是悲戚的脸流了下来。现在他是无能为力救这条狗了。求人也没有用，他只好在心中为知己般的狗默默的祈祷。在人们伸手可援的情况下，那条筋疲力尽的狗竟然被汹涌的洪水打出很远很远，并撞到一条被水冲奔的檩木上，然后再被动的翻了几个滚隐没了。
孩子得救了，那哭嚎的妇人竟忘记了现在的危险，已经脸上挂了笑容招逗孩子了，同时也忘记了该向舍了性命的男人言谢了，何况是自家的一条可有可无的老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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