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我因车祸腿部骨折，不得不辍学在家。
母亲怕我烦闷，将我的床挪到窗边。那段日子，我最常做的，便是看光影移动。有时，将手举过头顶，让阳光落在上面，半天就这样擎着不动，心似乎也亮堂了些。
-01-
隔着窗，我一眼便能瞅见那对卖鱼的夫妇。
天刚蒙蒙亮，他们便出摊了。男人高大黝黑，一双大而空洞的眼，透着几丝木讷;高高隆起的腹部，使得他的衣服总捋不直;腰间的黑色皮围裙上，沾满了白花花的鱼鳞和猩红的血迹。他守在鱼摊前，或立着，或蹲着，木木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来了客人，他也没多少言语，只麻利地帮人捞鱼、宰杀再装袋。他女人倒是来事多了，老远就大哥大姐的打着招呼，一张圆脸已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也能瞧见几分从前的颜色;丰腴的身子，被花哨紧身的衣衫，勾勒出高低起伏的线条来，很是惹眼。
这鱼摊的生意是这条街最好的，不光是鱼好，老板娘更够热情，生意做得很活性，结账时，零头都给人抹掉，买鱼的自是很欢喜。收了鱼摊，和他男人单独在一起时，她便是极冷的。拌嘴是他俩的家常便饭，偶尔还会大打出手。
男人是强子，他女人叫惠。他们已在这条街卖了十几年的鱼。听人说，惠刚嫁过来的时候，成天羞答答的，不大说话。强子那会，还清瘦得很，话不多，脸上闪着青春的光。新婚夫妻倒是甜蜜得很，可这俩人都不太会做买卖，来了客人，也不知道应承，生意自是很惨淡。生活每况愈下，强子却又恋上了酒，喝醉了就打他女人。街上的人，常听见惠在半夜被打得嗷嗷地叫。第二日，惠便肿着眼泡出摊，强子依然是一脸木然地，立在那。
日子久了，惠渐渐变得越来越热情，嘴巴也越来越甜。即使前一秒还在和强子拌嘴，后一秒见到客人，立刻笑开了花。惠子的改变，令鱼摊的生意渐渐红火了起来。收了摊，他们依然拌嘴打架，惠子的声音明显比以往高了几度，强子也常常挂着彩出摊。
我曾问母亲:“他们闹成这样咋还不分呢?”
“生活哪有那么容易!”窗外的惠，正卖力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人……
-02-
她是歌厅的舞女，总在傍晚时分，经过这条街。
她的衣服很时兴，黑色的露肩连衣裙，细高跟，在这个小镇实难找到第二人这样穿。她深邃的双眼，微露风尘，玲珑有致地身子被黑色衣裙裹着，透出几分神秘和魅惑。她的出现，会让街上的人们都忍不住多瞄上几眼。女人们常在她背后指指戳戳，再交头接耳地说些个什么。街道上回荡着高跟鞋的踢踏声，她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漠然而又高傲地离去。
云峰是刚从税务学校毕业的后生，比我大不了几岁，人长得很精神，来我们镇工作还不到半年。我家当时经营着镇上最大的旅社，他和其他税务人常住这。久了，我便和他们都很熟络，像自家人一样。他每天忙完工作，没事便跑到我床边，陪我说会话。他眼睛透亮，笑起来像个孩子。云峰哥爱唱歌，最爱张学友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有时隔着窗，老远便听见他的歌声。
每日清晨，他穿梭在赶集的人群中，那顶税务人特有的帽子，格外打眼，老远便能瞧见。他时常朝我这边灿烂地挥手，我便也挥下，这样的互动，让我心里暖暖的。
那日，他如常来到我床前，透亮的眼现出一抹灰色。我犹疑地望着他。他低头沉默着，过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静妹……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告诉旁人……”我默默点头。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屏住呼吸听着，心跳忽然加快。
“你……你还是别说了……”我很想知道答案，却又有些紧张。
“不行!我必须说!再不说，就憋死了……”
“那你说吧……”我的脸，已通红。
“我……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我咬住嘴唇在心底默念：千万别说出来!
“他们……他们不会同意的……”
“他们?”
“嗯……我是说我爸妈……”
“嗯，确实不会同意，还太小!”我在心里嘀咕着。
“她……她不是普通女孩。”自然不普通，我有些窃喜和慌乱。
“她是舞女，就是那家歌厅的，你应该知道……”
我似一个醉酒的人，被当头泼了盆冷水，蓦然惊醒，脑子里闪过他说的那个人，心底涌出一股复杂的洪流，有失落，也有释然，并为适才的紧张、窃喜，和慌乱感到羞愧。
“我爱唱歌，常去她那，不知不觉就……”
“真是她!”缓了片刻，我已恢复了冷静，脑子飞速转动，想组织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劝阻他。他的头蓦地埋了下去，双手插在乱蓬蓬的发间，眼底闪着一抹泪光。我刚要张开的口，忽地僵在了空中。
“她……她是很美!”我努力搜索安慰他的话。
他猛然抬头，眼底闪现出兴奋的光彩：“她不仅美，还很纯。她……她并不像那些人说得那样。她做舞女是有苦衷的。”
“我要娶她，并好好照顾她!再不许她干这种行当!”
“只是，过我爸妈这关，很难……”他刚刚亮起来的眼，又黯淡了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像他这样的税务人，拥有一等一的好工作，找什么样的姑娘不好呢?我对那个舞女，终是如常人般有着偏见和俗念。
这之后，云峰每次路过我窗前，都是匆匆地。他很少笑了，整个人颓了不少，再唱《一千个伤心的理由》时，比从前却多出几分悲来。
那日，我见母亲沉着一张脸，喑哑着对父亲说：“云峰那孩子……出事了……”
“我也听说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没了……”
“说是在歌厅，为了那个舞女和人争风吃醋，被人用啤酒瓶砸了后脑勺，当场就……”
“可惜呀，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前程!怎地就……”
“哎!”
……
我的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那个有着黑亮眼睛的大男孩，那个隔着窗，朝我挥手的大哥哥，皆成了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个舞女，有人说，她去了外地，也有人说，她去了尼姑庵。
-03-
无论春夏秋冬，她总穿着和这个季节不相宜的衣服，挎着个竹篮，笑呵呵地走在街上。
透过窗，我能看见她眼底里的清澈。她大约五十多岁，亦或许六十多，皮肤白净，竟没有多少皱纹，乌黑的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搭在脸颊。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傻笑，自言自语着，忽地弯腰，在摊贩那抓一把蔬菜就往篮子里丢，起身便走。
摊贩急了，“你咋不付钱就拿走?快还回来!”
“这是我的!”她死死地抱住手中的篮子。
“我家娃最爱吃，可香了……”她朝那人傻笑着。
“哪来的疯子?这是谁家的?”摊贩又急又恼。
“不好意思……这菜多少钱?我这就给……”一个黑瘦的老头，气喘吁吁地跑来，干枯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把皱巴巴的毛票。
“不称了，一块五给你得了，一大早够晦气的。赶紧把她给领回去，别碍着我们做生意!”
老头沉默着，吐了一口唾沫在右手食指上，再慢慢捻着手中那堆皱巴巴的毛票，然后弓着腰，将沾着口水的票子递给了摊贩。摊贩接过去便没再说话，忙着自己的营生去了。
老头默默地跟在那女人后面，女人走得快，他便走得快，女人放慢了步子，他便也放慢了。这样的事，每天都在重复着。
我很纳闷，她家里人为啥不带她去看大夫?说是，家里太穷了，连吃口饭都很紧巴，哪还有多余的钱去看病呢?老头说了，每天盯好她，只要她别给走丢了，有口气，便知足了……
-04-
他总是在早市结束以后才出现。
那张饱经沧桑的核桃皮皱脸，低垂着，没一丝生气，瘦弱的身子，被一件破旧而又灰败的衣衫裹着。他拉着辆破旧的板车，那车也同他一般老了。
他默默地走着，用那双青筋暴起的枯手，握着竹扫帚，一点一点清理着地上的烂菜帮子、鱼鳞、内脏等污秽的东西。他仔细地将这些个脏东西，以及那股子腥臭味，统统丢进这辆破旧而又肮脏的板车内。街上没人留意他，也没人和他搭一句话。他就一直这样低着头，默默清理着。他会突然弯下腰，拾起地上几片看起来不那么烂的菜帮子，装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眼底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旋即，便又埋下头继续忙活着。
街上还真有个人和他搭话，这人便是父亲。每回见着他，父亲便笑呵呵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两根红塔山香烟，一根夹到他耳朵上，一根帮他点着了，再递到他嘴里。每每此时，他便哈着腰笑了起来，那张苍老黝黑的脸，顿时亮堂了许多。
将近正午，街上渐渐恢复了洁净。他拉着板车的瘦弱的影子，一步步消失在街巷的深处，只听见沉重的车轱辘声渐行渐远……
光阴荏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更替间，那一扇窗，总会在我人生的某个时刻，恍然出现，如一缕阳光落进心房，一刹那，全都亮堂了起来……
【审核人：陈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