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文学网 2022年11月17日 星期四18:28:38 头条文学  有偿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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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井街旧事

  • 作者: 王尚桐
  • 来源: 原创
  • 2024-01-21 13: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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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紧傍繁华的南关十字旁,有一条不起眼的古井街,说它是街,其实就是一条小巷。街口有一所万字汇小学,街尾有一座不大的寺庙,钟鼓声,诵经声常常飘在古井街上。
      
      为什么叫古井街?据传街上有口古井,这是一口神奇的古井,井水清冽甘甜,无论天旱天涝,不盈不亏,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据说吃了这口古井的水,街里出了一名状元,这口古井又成了“状元井”。有井就有市,市井,市井,这条小巷就有了大气的名字—古井街。后来,一位童养媳不堪公婆虐待,誓死不嫁九岁郎,投井而亡。从此,这口神奇的古井就干涸了。古井不在,古井街仍存。
      
      一、李家大院
      
      古井街上有座李家大院,大院为三进院。院主天津杨柳青人,南关十字开了洋布店、照相馆,买卖大,家底殷实。头进院出租,是座大杂院。头进院和二进院之间有一道讲究的二门,也叫垂花门,就是描写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中“二门”就是垂花门,垂花门是李家装饰最华丽的门楼,两旁立有鼓形的石墩,威严、厚重。大门上的红漆已经有点脱落,斑斑驳驳。黄铜做的门钉、门环依然金光灿灿,亮闪闪。每逢开关二门时,门洞里就响起了轰隆隆如雷鸣般的响声。一块砖雕照壁将头院和二院分开,照壁中央雕有一个大大的“福”字,四周雕有精美的卷草纹饰,还有祥云中飞翔的蝙蝠,奔跑跳跃的梅花鹿,手拄拐杖托着仙桃的寿星老,榴结百子的石榴,一块砖雕照壁,福绿寿喜全齐。
      
      为什么把头进院租出去?李家老祖说了,世面不安定,有土匪绑票,不安全。二进、三进院最安全。
      
      李老板和两位太太还有二太太生的一对宝贝双胞胎大宝、二宝,住在二进院中。二进院中没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天井中大大的花池中种满了苦水玫瑰,当玫瑰花盛开时,香味可以窜到头院,香死人哩,花池中的玫瑰全靠大太太打理。
      
      李家有规矩,家务活全由二位太太亲力亲为,不雇下人,二位太太分工明确,大太太上灶掌勺。因为,李老爷父子两人吃惯了大太太烧的饭菜,有家乡味,可口。缘由大太太的父亲原是天津卫有名的西菜厨子,跟白俄厨师学习,烧得一手俄式西菜,受父亲真传,大太太站灶头,中西菜式挥洒自如,吃得全家人啧啧称赞。
      
      大太太命苦。生有一个女儿,活泼伶俐,人见人爱,五岁出麻疹夭折了,这是大太太的痛楚和泪点。后来又患了骨痨,腰背微驼,走路甩外八字,人们习惯称她为“拉腰子”,拉腰子信佛,吃素。每逢初一十五,必去街尾寺庙烧香拜佛。
      
      二太太的身世,不经意从张嫂嘴中秃噜出来,她是位窑姐儿,天津卫南市天香院的挂牌姑娘,名叫翠红。当年,年轻风流的李老板去天津进照相器材,几位生意伙伴,拉着李老板去天香院中吃花酒。谁知翠红见了风流倜傥的李老板,王八对绿豆看上了眼,两人一见钟情。敢作敢为的翠红姑娘学习杜十娘,自赎自身,救风尘,这样翠红姑娘进了李家门,成了李家的二太太。
      
      三进院不大,自从李老太太走了,李老爷子独居小院,生意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老爷子亲自打理小院,小院犹如迷你型的苏州园林。小院一隅,立着一块硕大的山子石,山子石上青苔碧绿,山石上缀着亭、台、楼、阁。更神奇的一股清流奔涌而下,砸在山下的小水车上,水车转动,又将水流扬到假山上,水流不止,意趣盎然。一棵海棠树枝繁叶茂,簇拥着山子石,为小院平添了几分山林烟岚之气。鱼缸里养了几条金鱼。让人眼睛跟着鱼尾巴转,养眼。花池中芍药开得正旺,青石条几上,摆了几盆微型盆景,灵动雅致。
      
      李老爷子手捧银色的水烟枪,坐在堂屋大厅的躺椅上,“咕噜、咕噜”吸食水烟,呷一口香片茶,清清喉,观景,赏花,观鱼……过着悠闲惬意的老年生活。
      
      李老爷子先祖是天津杨柳青人,是摇着货郎鼓,挑着货郎担,贩卖针头线脑、水粉胭脂的小本生意,是“街挑子”中的一员。
      
      当年,左宗棠抬着棺材西征,先祖挑着货担追随左将军,赶大营,一路西行。风餐露宿,千辛万苦,来到了金城,黄河岸边落脚。凭着杨柳青人的勤劳能干,又有精打细算的劲儿,日积月累,财富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积越多,终于在金城站稳了脚。古井街上盘下了三进大院,修缮一新,全家喜气洋洋搬进, 成了古井街上首屈一指的大户。
      
      翠红进家门,就像滚油锅里撒把盐,李家炸了锅。李老爷子嘴唇哆嗦着,下巴上一缕白胡须抖动着,“家门不幸”,“逆子,逆子……”双腿一蹬,一命归了西。
      
      李老爷子走了,日子还是要一天天的过下去,三进院的门落了锁,钥匙大太太一把,李老板一把。二太太三进院成了禁足之地,她也理解,老爷子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
      
      当家的讲了,老爷子喜清净,大家不要去打扰。每逢初一十五,他必定亲自去为老人叩头,上香,雷打不动。至于三进院的日常打理的担子当然落在大太太肩上。小院在大太太精心打理下,山子石依然碧绿,水流依然潺潺,小水车依然转动,金鱼依然活泼游动,芍药花依然绽放,海棠依然开花结果。望着小院胜景,大太太苍白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想,为自家男人赎罪,乐意。拉腰子仿佛挺起了腰杆。
      
      二太太嘴甜,一口一个“大姐”叫着,事无大小,全由大太太定夺。二太太肚子争气,一次生下一对双胞胎,全家高兴。
      
      二太太爱美,常常身穿花旗袍,足蹬绣花软底布鞋,头烫大波浪,唇含樱桃,腮染胭脂,右手兰花指中夹一支香烟,左手叉腰,摆造型,二太太觉得很摩登,全然是天香院的作派。头院人看了,摇摇头说,那是一把天津大茶壶。张嫂说得更直白,女人家露胳膊露腿,羞死人了,骚情。
      
      李老板将二太太的靓照摆在自家相馆的橱窗里,姑娘媳妇纷纷效仿,有广告效应。
      
      头脑活络的李老板将大宝二宝的照片上色放大,也摆在橱窗里,人们领着孩子蜂拥而来,相馆的生意好的了不得,李老板哈哈大笑,甩出了一句:“儿子也帮老子挣钱了。”
      
      二、头进院
      
      头进院是座大杂院,东厢房住着外祖父一家,外祖父是一位赶轿车子的车夫,外祖母是位“缝穷”做针线活的人。她的右手中指上,永远戴着一枚黄铜顶针,就像一枚黄金戒指,闪闪发光。当然了,她的女红针线也在古井街上赫赫有名。西厢房住着索家老两口,回族。大女子早已出嫁,远嫁宁夏中卫,大儿子索禄子在阿甘镇烧砂锅、瓦罐,和媳妇儿领着几个娃儿另起灶火头,单过。时不时捎过来些瓦罐、砂锅,让老两口代售。老两口与二儿子索宝子一家在一口锅里搅马勺。
      
      索家夏天做甜醅子,冬天卖热冬果、软儿梨,二儿子走街串巷挑担叫卖,索家的甜醅子、热冬果,在古井街上呱呱叫,独一份。说起来索家的日子在头院中可算“小康”了,但是,索家也有破烦事儿,二儿媳买凤儿进了索家门,整整三年了,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南厢房住着张嫂子一家,男人架着大轱辘车卖水,张嫂子从街口羊毛厂批来羊毛纺毛线。常常在大院中看到这样的景象:夜晚,万籁俱静的大院中,只有她家的窗户亮着灯,纺线的身影映在昏黄的窗纸上,纺车嗡嗡地叫着,像是给大院人唱催眠曲。
      
      张嫂拖着一堆娃儿,日子过得很恓惶,但她是一个爱讲究的人。那日晌午,该给男人去送饭了。男人干的是苦营生,苦力。豆面撒饭搅得稠稠的,浆水菜切得碎碎的,滴上几滴香油,盛在黑瓦罐里,瓦罐擦得锃亮。出门前,取下挂在门背后的干猪皮,反复在嘴唇上涂抹,立马嘴唇油亮起来。金城干燥,黄河两岸风硬,猪皮就成了润唇膏。其实在张嫂子心中,润唇是次要的,炫耀家中富裕,顿顿有荤腥,那才是最重要的。
      
      门帘一掀,刚出门,正巧遇到二太太来外祖母家淘花样,二太太眼一扫,问:“她张嫂,吃了嘛?”,张嫂点点头,“吃嘛饭?”张嫂黑眉一扬,舌头在嘴上一舔,油渍渍的双唇更加闪亮,响响地回了一句:“拌着吃的”,“送的嘛饭?”,张嫂扬了扬黑瓦罐,回了一句“热锅子面”,二太太莞尔,大家心知肚明。古井街上人说,这叫体面。
      
      北厢房不大,紧傍大门,住着老郭头一人,他是一位挑担的剃头匠,老郭头是一位孽障的人。家住大兴安岭,“九一八”事变,日本人佔了东三省,关东军实施归屯并户,建立“集团部落”,大片农田荒芜,一把火烧了郭家屯,老婆孩子葬身火海中,老郭成了无家的人。参加东北抗联,拿惯锄把的手扛起了枪,一场战斗下来,老郭打到了老毛子的地界,出了国。从西伯利亚开始流浪,沿贝加尔湖,翻越乌拉尔山到了欧洲。再从欧洲到亚洲,最后到了哈萨克斯坦。乘着苏联援华物资的卡车,一路颠簸,经霍尔果斯,伊犁,迪化,哈密,穿越河西走廊,沿着丝绸之路走了一遭,来到金城,最终落脚古井街。
      
      老郭头懂老礼,但脾气犟,住在北厢房,离大门近,成了义务看大门人。每晚十点,准时关门上栓,鸡叫天亮准时开门。有人来晚,敲门必喊“郭大爷,开门!”,就连住在二院的房主也要叫一声“他郭大爷,请开门”。倘若遇到不懂规矩的人,大门擂得山响,也是坚决不开,老郭头常说:“门有名,人无姓,爹娘少调教”。
      
      过年了,“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头院男人们可享受老郭头的免费服务,这是男人们的福利。这是腊月里一个响晴白日天,日头暖暖地洒在头院里,男人坐在院中的板凳上,脖颈围着干净的罩布,老郭头举剃刀慢慢剃头。他严格恪守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技艺,剃头修面、掏耳朵、修鼻毛、清眼目、修胡须、头面部按摩,一样都不能少。寒光闪闪的剃刀在油亮的荡刀布上来回荡磨,剃刀“唰唰”的清音在跳跃,常常头还没有剃完,被剃者已呼呼进入梦乡。
      
      二太太扯着一对儿子也来凑热闹,她说,沾沾头院的喜气。
      
      过年时节,老郭头不用开灶火,头院家家请吃。就连二院李家也端来一盆热腾腾的饺子。
      
      头院孩子们也有更欢喜的事,大太太熬制玫瑰酱,烘烤俄式点心,每个孩子都有份。看着孩子们欢天喜地、大快朵颐,拉腰子眼圈儿一红,叹道:“苦水玫瑰,苦啊!”
      
      三、母亲来到古井街
      
      一日黄昏,落日的余晖,淡淡地洒在街面的石板上,光影斑驳,一对逃荒人拖儿带女来到外祖父家门口。女人怀中抱着不满周岁又黑又瘦的女孩,一对惊恐的大眼望着外祖母,外祖母接过女孩,女孩紧紧搂着外祖母的脖颈,外祖母心头一热,啊呀!苍天有眼!这就是我的女儿。
      
      逃荒人告诉外祖父,今年山西大旱,庄稼颗粒未收,全家走西口,一路要饭,实在没有活路了。外祖父一言未发,转身进屋,将一锅刚出笼的黑面马蹄全部给了逃荒人。逃荒人一家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的越来越长……
      
      母亲成了无儿无女外祖父家的女儿。
      
      穷人家的孩子也稀罕,母亲成了外祖父的掌上明珠。鞭杆子也摔得更响了,话头儿也多了,笑声也稠了。
      
      冬天到了,家家户户烧热炕,外祖父家也不例外。奇了怪了,今年炕总是烧不热,而且满屋子烟,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到出烟口一看,傻眼了,出烟口堵得严严实实,火钳一一夹出,有饼干、锅盔、糖块……零零总总一大堆,这是母亲的杰作。小小出烟口,填满了外祖父一家对母亲的万般宠爱,用外祖母的话讲,莫不得的,美上天了。
      
      清晨,街上响起悦耳的铃声,同时也响起了,“新鲜羊奶哟,一个铜子一大碗”的吆喝声。外祖母颠着一双小脚,提着瓦罐买羊奶。带白帽的回族老汉立马支起小马扎,双手在随身携带的小木桶中洗净,坐在马扎上,“哗哗”地开始挤奶,鲜甜的羊奶喷珠溅玉般的落在碗中,满满一碗羊奶倒入瓦罐中。随后马扎往肩上一搭,牵着羊,拎着桶,铃声、吆喝声、再次响起。有时羊下的奶少了,供应母亲的羊奶一日不少,雷打不动。
      
      俗话说,有苗不愁长,每日喝着羊奶,像吹气球似的,母亲长得又白又胖。
      
      很快,摇着双手的母亲,会叫“大大”了,一声“大大”叫的外祖父心花怒放,收车回来,抱着女儿从缠腰子大口袋里掏出一块胰子锅盔或者一枚红鸡蛋。父女俩欢快的笑声,从院门洒到院中,再从院内洒到屋内。
      
      一日,母亲哭着告诉外祖父,“大大,张妈说我是黑面马蹄换来的”,外祖父听了怒火中烧,抄起鞭子,窜到张嫂门前,鞭杆子朝青石板上一甩,院内犹如响起一声炸雷。外祖父怒斥,“乱嚼舌根子的婆姨,什么黑面马蹄换来的,再胡说,我的鞭杆子不饶”。边说又甩了一个响鞭,张嫂家的门紧紧的关闭着,一点声响都没有。
      
      从此,关于母亲的身世,张嫂闭上了嘴巴,院内的邻居们也闭上了嘴巴,整条古井街上的人也齐齐地闭上了嘴巴。
      
      四、母亲求学
      
      母亲到了上学的年龄了,把姑娘当儿子养的外祖父咬咬牙,全家扎紧裤腰带,把母亲送到了街口的万字汇小学。
      
      母亲的祖父是该校收字纸的勤杂工,收字纸是一种古老神圣的职业。每日放学后,老人开始了忙碌的工作,他将教师办公室和各教室的字纸收拢,倒入大竹篓里,然后背着竹篓出城,寻一块洁净之地,开始了分拣工作。有字的放一边,无字的称“甜纸”放另一边,怀着敬畏和虔诚,划根洋火,点燃字纸,青烟袅袅升起,字纸化成只只灰蝴蝶在青烟中翩翩起舞。
      
      回到家中,“甜纸”交到外祖母手中,一张张仔细展平,喷上清水,压在青石板下。积攒多了,外祖父将“甜纸”装订成一个个整齐漂亮的本儿,再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上母亲的年级和姓名。理所当然,这就成了母亲的作业本。
      
      新学期开始了,家里无钱买新课本,万般无奈,外祖母去二院求二太太,二太太二话不说,拿出大宝二宝用过的旧课本,随便挑,从此母亲上课有了课本了。作为回报,二太太的绣花鞋全由外祖母承包了。
      
      在全家的关爱下,母亲深知学习的来之不易,就像一只铆足劲的陀螺不停地旋转。
      
      小学五年级读完,班主任老师看到这个穷车夫的女儿发奋读书的劲头,深深感动,鼓励母亲报考女子师范。小学未毕业的母亲,竟然一考中的,成了一名师范生。
      
      喜讯传来,鲤鱼跳龙门,全家高兴,外祖父割了肉,外祖母亲手擀面,做了一顿香喷喷的臊子面,请头院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同时,也给二太太端了一碗。
      
      上师范了,学校每月给每位学生发两袋洋白面,有了这两袋洋白面,家中的日子也不惜惶了。
      
      每到月底,发白面的日子到了。外祖父早早把轿车子赶到校门口,静静等候,白面到手,立马将车赶到集市,一袋白面可换一袋半黑面,够全家嚼活一月。另袋白面是家中老人和女儿独享。用外祖父的话讲,姑娘念书费脑,吃好点应该。
      
      姑娘上师范了,外祖母用缝纫挣来的钱,扯了细洋布,精心为女儿缝校服,天青色的斜襟上衣,缀了几枚精美的琵琶纽袢,阴丹士林蓝色短裙,白色线袜,黑直贡呢的拉带布鞋,这些都是女生的标配,母亲一样不缺。
      
      母亲的同桌名叫邓芊子,是位将军之女。母亲虽是车夫之女,但是一位学霸,门门功课都在前三名。但体育是短板,尤其是短跑,常常摆出一副跑步的姿态,但是,腿脚总不给力,跑不快。外祖母常常自责,丫头小时候掐食了,腿脚不长力。而同桌邓芊子体育是强项,特别是短跑。常常看到这样的场景:晨曦中,母亲在操场跑步,一头齐耳的短发,衬着她圆圆的脸,飒爽极了。母亲和同桌互补,一来二去,两人成了闺蜜。
      
      邓芊子喜欢母亲衣服上的琵琶纽,扯了布,外祖母照原样缝制,时间一久,外祖母成了芊子专用的缝纫师,一切鞋袜衣物,外祖母全都包圆。
      
      每当芊子来外祖母家,外祖母笑盈盈地端上一盘飘着香豆味的黑面马蹄,那是芊子的最爱,再配一碟淋着香油的浆水菜,一碗热腾腾的酸汤,又吃又喝,真过瘾。母亲去邓府,一盘锅盔夹肉,一杯香片茶,那是母亲过年过节才有的享受。
      
      母亲读师范时,正逢抗日战争,日军飞机常常轰炸金城,一日,尖厉刺耳的警报声拉响,跑警报,人们纷纷躲进防空洞。芊子随母亲进入防空洞,空袭过后,防空洞炸塌,芊子再也没有走出防空洞,邓将军痛失爱女,而母亲也失去了一位好同学、好朋友。
      
      每当家中饭桌上,摆出黑面马蹄时,母亲总是含着泪,喃喃地:“芊子最爱吃”,看着伤心欲绝的女儿,善良的外祖父母心疼不已,从此,黑面马蹄在家中的饭桌上消失了。抗日战争结束了,母亲师范也毕业了,她成了街口万字汇小学最年轻的老师,家中有了母亲的进项,日子也稍稍宽裕了。
      
      五、索家的故事
      
      五月五,是端午。索宝子早早挑着甜醅子来到五泉山下,一副担子挑着两只精美的木柜,一只木柜中放一口黑瓦罐,瓦罐中盛有酿好的甜醅子。另一口瓦罐盛着凉开水,那是勾兑甜醅子用的。另一只木柜的小抽屉中,整整齐齐摆放着精致的铜盏、铜勺。
      
      五泉山下,游人如织,有人上山烧香拜佛,有人游山观景。山下广场的古戏楼戏台上,游人集聚看秦腔开场戏《罗成背箭》,正本大戏《白蛇传》紧随其后。戏台上两个武生开打,一老一少,耍翎子咬牙,甩梢子,摇冠翅,一枪扑面,一锏往还,端的是密风骤雨,又滴水不漏。
      
      广场上“轰隆隆”开来一辆军车,一群恶煞似的士兵持枪跳下车,不知谁喊了一句,“抓壮丁的来了”,广场瞬间炸开了锅。台上的武打戏突然偃旗息鼓,台下的武打戏正如火如荼。奔跑声,叫骂声,厮打声,哭喊声,充斥在庙会广场上……
      
      索宝子的担子倒了,黑瓦罐碎了,甜醅子洒了一地,刺鼻的酒味,飘逸在广场上,久久未能散去。
      
      索宝子被马步芳的军队抓了壮丁,戏班子饰演罗成的年轻武生演员戏服未脱,也成了马家军的壮丁。索宝子去了青海,音讯全无,索家三口日子过得真是恓惶。
      
      李家三院的海棠花又开了,青海捎信来了,索宝子在青海折了。随信捎来一只鸳鸯戏水的荷包,那是买凤儿亲手绣的,索家的顶梁柱折了,索家的天也塌了。
      
      索家老两口认为,媳妇买凤儿命硬,扫把星尅死了丈夫,终日指鸡骂狗,没有好脸色。买凤儿忍气吞声,以泪洗面,一天天地煎熬着。
      
      那是阴历腊月十二的一个夜晚,半圆的月亮在团团的云层里出没。没有狗叫,头院门悄悄推开了,没有多大的声响,买凤儿的门被猛猛地推开,一伙人闯进来,连灯都没有点,就急急捂住嘴把买凤儿掠走了。连住在隔壁的索家老两口都没有惊动,像高级的屠夫剔肉那样,干净,利落。
      
      第二日,索家老两口就像没事人一样,没有报官,也没有四处打听。邻居们打问,老两口异口同声:“跟人跑了”。俗话说得好,“雪里埋不住死人,纸里包不住火”。时间一久,人们也就知道了,这是索家演了一场抢亲戏。
      
      索家老两口二儿子没了,看着二儿媳也堵心,悄悄招来大儿子索禄子商议。大儿子挑着瓦罐去了宁夏中卫,去找买凤儿的大姑子姐找卖家,索禄子牢牢记住了父母的一句话:“给买凤儿找一个好人家”。应该说,民国时候,宁夏的某些地方有抢亲的习惯,只要能抢到手里,然后再从容给主家赔礼给钱,一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这次抢亲的人,事先和索家都商量通了,一百块银元也给了,索家把钱也收了,只有买凤儿一个人蒙在鼓里。
      
      买凤儿被中卫人抢去之后,一发而不可收,陆续为他们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姑娘。你想想,一个女人能生这么多,也真是劳苦功高,到哪里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六、烟泡儿肖
      
      紧挨李家大院是肖家大院,肖老板是福建人,在金城经营茶叶店、瓷器店,肖老板吃不惯西北菜,从老家带来一个厨子,厨子姓肖,据说是肖老板的远亲,烧得一手好闽菜,最拿手的菜是“佛跳墙”。肖厨子有个嗜好--抽大烟,每次只抽一个烟泡儿,老井街的人都称他“烟泡儿肖”。
      
      肖老板对抽大烟深恶痛绝,绝不允许在肖家大院抽大烟,烟泡儿肖每逢犯烟瘾,就来李家头院外祖父家。烟泡儿的烟具很讲究,小小的黑漆盘亮闪闪,排有一个个整齐的方格,每个方格正巧可放一个烟泡儿,细长的烟枪亮晶晶的,小巧的烟灯擦得干干净净,配有一个精致的玻璃灯罩,这套精美的烟具是烟泡儿肖从家乡带来的。
      
      每逢来外祖父家,必是烟泡儿肖又犯烟瘾了。头院的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去为烟泡儿肖效劳,孩子们都知晓,烟纸店卖一个烟泡儿,送一小包油炸大豆。烟泡儿买来了,烟泡儿肖像虾米一样蜷缩在炕上,举着烟枪,深深吸一口,如同腾云驾雾的神仙一样,一个烟泡儿吸完,烟泡儿肖神清气爽,仿佛换了一个人,黑黄的瘦脸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眼睛也显得格外明亮,话也稠了,翻身下炕,外祖父的棋盘早已摆好,两人对弈,几盘棋下过,吃一碗外祖母下的浆水面,然后拿着外祖母浆洗缝补过的衣物,哼着谁也听不懂的闽南高甲戏,悠悠然地走了。
      
      八月节到了,一轮圆月高高地挂上了夜空,隔壁肖家院墙上“咚咚咚”地敲了几下,外祖父来到院墙下,就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心领神会的回敲了几下,不一会儿,几只大大的荷叶包飞过墙头,稳稳地落在外祖父怀中。荷叶包打开,有大米饭、半只烧鸡、几只大肘子,米饭中还埋有几双黄灿灿的骨筷,外祖父说那是象牙筷。哎呦呦,外祖父家美美地过了个肥肥的八月节。
      
      那日,张妈的大儿子肚子疼,疼得脸发白,捂着肚子嗷嗷叫,张妈急得团团转,寻思是岔气了,也可能吃得不对了,可能冷着了。一旁老郭头提醒,快去请烟泡儿肖,吸烟可治肚子疼呢,老辈儿都这么治过肚子疼。烟泡儿肖请来了,烟泡儿也买好了,烟灯一点,烟泡儿肖深深吸了一大口烟,对着病儿喷了一下,说也真神,不一会儿,张嫂的儿子就直起了腰,立马肚子不疼了。张嫂心疼花钱买的烟泡儿,央求多喷几口,烟泡儿肖正色道:“这个东西成瘾呢,你愿你儿子变成我这样的人么?”张嫂不吱声了。
      
      时局越来越紧张,肖家将开的铺子盘了,房子也卖了,全家迁回老家。烟泡儿肖没有随,家中早没人了,老婆带着儿女早已改嫁了。肖老板把烟泡儿肖介绍到南关十字一个南方菜馆。烟泡儿肖离开了古井街,来外祖父家也越来越稀,一套烟具摆在外祖父家的炕柜上,无人问津。
      
      八月节到了,烟泡儿肖来了,他花白头发,寡瘦脸庞,身板儿更瘦了,仿佛随风吹过就能吹倒。一身粗布衣褂油腻腻的,好久没有洗了,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外祖父留他过节,洗了脸,换上干净的裤褂,按老规矩吸了一个烟泡儿,烟泡儿吸过,人又马上精神了,但是,烟泡儿肖的话不稠,吃过饭也没有下棋,临别时,他嘴唇嚅嗫着,开口借了两块银元。过八月节,外祖父轿车子生意好,母亲也有了工作,家里活泛多了,外祖父给了他两块银元。
      
      冬天来了,大雪纷纷的下,黄河也结上了厚厚的冰。进入腊月,天气更冷了,家里的水缸都冻裂了。望着洗干净的衣物,外祖母说:“这烟泡儿肖有些时日没来了。”
      
      除夕夜一场雪真大呀!家家大门被雪封了门。清早,老郭头早早起身,清扫积雪,费劲打开大门,大门一开,一个高高的雪包横在门口,拨开积雪,烟泡儿肖成了“倒棍”,费力地掰开僵硬的手,手掌摊着两块袁大头。
      
      烟泡儿肖死了,外祖父到街口天主教堂,那个教堂是德国人开的,烟泡儿肖生前是虔诚的教徒。外祖父乞求德国神父布施了一口薄皮棺材,教友们也自发前来为烟泡儿肖祈祷,请来唱诗班的孩子们,孩子们天籁般的歌声把烟泡儿肖送到了天国。外祖父从车行租来一辆大车,拉着烟泡儿肖向东岗乱坟岗子走去,车轮缓缓地滚动着,马蹄嗒嗒地敲击着古井街石板路,也敲击着古井街人们的心。
      
      黄河水哗哗地穿城而过,滚滚地向东方流去,中山大铁桥巍然屹立。高高的白塔山上传来隆隆的炮声,金城就要解放了,五星红旗很快就要飘扬在古井街的天空上。

    【审核人:滴墨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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