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牛是《水浒》中黑旋风李逵那厮的奶名，可在祥云桥它则是崇华街开伙铺老板李禄的活名。
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八大样板戏失去了舞台，各种旧戏便纷纷登场。无论是国家剧团，还是坊间的草台班子都在演。我大队那个祁剧老旦，也搭了个草台班子每逢红白喜亊就走院串村唱旧祁剧。
小伙铺老板李禄是祥云桥出了名的祁剧票友，能唱几个旧祁剧折子戏，老旦就将他拉进班子。李禄唱的是花脸武生角，在水浒折子戏中演李逵。在彩排中有个情节，年过四十的李禄扮李逵搀扶着由二十多岁的女街坊张华扮的李母亮相舞台中央。李母喊道：“铁牛儿。”
“呃，娘，铁牛在此!”李禄完全入戏了，以铁牛粗犷口吻高声应答道。
“好，铁牛演得到位。”导演祁剧老旦向李禄伸出了大拇指。
祥云桥的人有为人喊活名的嗜好。于是，戏班子里的人便就着老旦角的话，喊李禄的活名为“铁牛”。由戏班子传到街坊邻里， 李禄的活名“铁牛”便坐实了。从那以后， 在祥云桥便孺妇皆知， 李禄就是铁牛， 铁牛就是李禄。
在街上， 那几个促狭鬼一碰到李禄， 就学着祁剧腔调，开起玩笑：“铁牛儿，为娘呼唤于你。”李禄不但不骂，反而面带微笑，为自己扮演成功而得意。同样，遇上张华了，也会开玩笄说：“李大娘，为何不呼唤你铁牛儿回家?”张华听着，脸上布满红云，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李禄被呼做“铁牛”是有几份道理的。因为李禄的性情鲁莽，脾气火暴，遇事受胡乱嚷嚷，与李逵十分相似。
夕阳西下，金红的云霞涂染着双江两岸，映照着江水。江中洗澡之处堰盘子里尽是洗澡的男人与嬉戏的孩童。
李禄的儿子游到他身边，哭诉道：“我被人摁进水里，呛了两口水。”
“是哪个野朊子刁出来的?”
“是他，张狗仔!”
循着儿子的手指方向，李禄游过去，抓住张狗仔的后颈，边往江中长满绿草的小洲上拽，边声如炸雷地怒骂：“你屋少娘失教，竟敢摁起我崽呛了水?今年不比往年，我一拳打起你住草坪!奶奶的，受了你们二十多年的气了!”
“李禄，你这摘帽的黑五类，翻了天了，快放开孩子!否则，你吃不到好果子!”
“你要打起谁草坪?”
“受谁的气，受了二十多年?
“你指桑骂槐骂谁?”
“你敢打起他住草坪，我们就打起你一家住草坪!”
“反了，你了?刚摘帽才几天，气焰就这么嚣张?”
“……”
洗澡的男人们义愤填膺， 你一言， 我一语质问、指斥着李禄。
众怒难犯。看着满面愤怒的大伙，李禄松开孩子，与儿子上了岸，嘟囔着向家里走去。
李禄在堰盘子恕骂小孩的确是“借鼻子发血”， 指桑骂槐，吐“寃气”，出“恶气”。
解放前 ，李禄的父亲不但拥有近二十亩水田，也在祥云桥崇华街拥一座四个铺口的房子，开着伙铺，为过往客人提供食宿。土改时，被划为地主，伙铺没收充公。文革期间，除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参加农业生产外，只要区、社、大队开斗争会，不管斗争哪个，李禄兄弟三人与父亲就会被押至台上。后来，他们家摘帽了，被五七企业占用的房产也还回来了。李禄便子承父业，开起了伙铺。
一家子的遭遇，尤其是近二十年来的遭遇，让李禄刻骨铭心，认为受饱了恶气与冤气，总想找个机会发泄发泄。
那天，机会终于来了，他想扯茅草上岭，借题发挥，含沙射影痛骂在江里洗澡的大队支书、民兵营长那干人等。可刚一发泄，却犯了众怒。要不是他携儿子及时离去，不知道愤怒的人们会对他俩做出什么来着。
2
李禄自从扮上铁牛受到老旦角的称赞后，就痴迷于演戏了。
有一回，戏班子在区中学的礼堂排戏。排得正酣时，有人来报：“铁牛，铁牛，你父亲快不行了，还不回去?”
“别急，别急，让他老人家等一下，排了这一回，我就回去。”说完，他便入戏了。
不一会儿，有人来催：“铁牛，铁牛，别演了，你父亲真的不行了。”
“别急，别急，叫他老人家再等下。”说完，他又入戏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冲进来，大声喊叫：“铁牛李禄，你父亲走了，快回去奠酒!”
“哎呀，呀，我可怜的父亲，您怎么走得这么急?禄儿随后就到家!”李禄闻言，拖着祁剧腔调，迈着戏步，走下台子，向家跑去。
李禄的言行立马惹起了哄堂大笑。
当李禄跨进挑屋时，父亲的奠酒仪式已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大哥和三弟对他怒目而视。大哥吼道：“刀把鬼，你要唱戏救气了，害得老父等你，死也没暝目。该你奠酒了!”
父亲一身寿装，身子微斜，坐于太师椅上，面瘠目瘦，呈土色 , 双目紧闭、凹陷， 手持一把黑油纸扇，双脚搭在斗上，接受后人的奠酒。
李禄对着父亲跪下， 拜了三拜， 连斟三杯酒， 倾酹于地，说：“父亲大人请饮酒!”
为了闹好丧堂，李家兄弟延请了老旦角的班子唱了三场祁剧，当然价格是优惠的。
锣鼓一敲，二胡一拉，演员纷墨登场，李禄的心就痒痒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要不是重孝在身，他早就登台亮相了。
他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嘴里轻轻地祁剧曲调，似乎他不是孝子，而是一个闹丧堂的看客。
丧事甫一办完，他便跟着戏班子走起了施主。
3
李禄的父亲留下的房产，被三兄弟均分了，他的屋夹加在中间，与大哥李福三弟李寿的都共垛。
大哥曾迁居零陵，搞长途贩运，赚了钱，抢在前修好了房子，又开了奶粉店。修房子也没有少与李禄扯麻纱。有一回，李义下基脚，李禄便闹事，有意识压李福的吉兆，其目的是要李福让出共的垛子。
“我晓得你，那几年在零陵发了，有几万元，都赶上晓胡子了。
“你财大气粗，肩背皮厚，我不怕你。我打赤脚的，还怕你穿鞋的!
“你拆屋，下基脚是好事，我懂道理，不得坏你的事。
“ 但你不能破坏我老房子的结构，影响安全。
“要是因你的拆建，我的屋不能住了，就搬进你的新屋!”
闻听了李禄一番连珠炮似言辞，李福为了拆建顺利吉祥，便采取让出公垛的办法，才息事宁人。
过了几年，李禄也拆建房屋，李福便拿公垛说事。
“公垛你只占一半，下基脚你要留一半。”
“哪个讲的，我留一半?你先改的，退出公垛是理所当然的。从盘古到扁古都是这个理。我改建在前也会让出公垛。”
“就你这德性，还会让出公垛!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你这是以小之心，度君子之腹。事情让你抢了先，我机会都没了，你就说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说话不凭良心，是不得好死的!”
“对，昧着良心讲话的人是不得好死的。老天爷，您睁大眼睛，看我俩谁不得好死!”
街上那些围观的男女老少一听李福呼喊天老爷了，便纷纷大步跑开。
见李福喊天了，李禄也不甘示弱，扑通双膝跪地直喊叫：“土地爷呀，您老就把昧良心的收去吧!”并伏地张嘴咬了一口土。兄弟俩闹到这种程度，街坊邻居谁还敢出来围观或做解劝?因为在祥云桥自古以来，人们就对喊天咬土的举动十分忌惮，认为运气不好的人若避之不及，落到头上，轻则生病，重则丧命。
就这样，这次的公垛之争暂告一段落。
4.
没过几天，村基建班子的师傅在李禄的授意下，放了线。李福一看，公垛全在线内，便阻止施工。李禄见状，怒火中烧，便与李褔争吵起来。
街坊邻居不敢来围观，怕他们再次喊天咬土，只是站在自家的阶基上，往工地上瞧。
随着争吵力度的加大，由两兄弟的肢体冲突，演变为两家人的械斗。
“哎呀，不好了，出人命了!我屋里男客被剁脑壳死的李福打死了!”
邻居有几个大胆的，跑到工地上。只见李禄直挺挺地躺在公垛旁，有个更大胆的，伸手探了探鼻孔，说：“没出气了。”
“那把他移到平地上，尸体搁屋场地，晦气。”有人提议道。
“别动，出命案了，保护现场。快报案!”
“我只是推了他一下，就倒了。反正不是我打死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这么讲!”李福对弟媳大声嚷着。
“挨枪子的，你不推他会死?我看到的，反正是你打死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这么说!”弟媳目露凶光，歇斯底里对李福哭着吼着。
不到五分钟，镇派出所的民警赶到了，问明情况后，将李福一家和李禄老婆、两个儿子带回了派出所。
当天下午，县里的法医来验尸了，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决定解剖。
尊重民间习俗，公安机关在李禄的地基前的空地上平了地，搭起解剖台，以白帷围住，又放了警戒线。
两个法医便工作起来。解剖结果：李禄死于脑溢血。
公安机关定民事纠纷，由镇司法所和村里调解。调解结果：李福赔偿两万元，受伤双方各自费治疗;至于公垛，李禄家全砌，但应出资两千给李福。双方没有异议后，便签字，当场兑了现。
半年后，崇华街李氏小伙铺的废墟上崛起了三层小洋楼 。
三个月后，小洋楼仍旧挂牌为”“李氏铺伙”，但老板已易为李明了。
虽然铁牛李禄去了，可崇华街的人们 依然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并不因无“铁牛”可叫而影响了生活质量。
附注：伙铺，方言，旅店，供客人吃居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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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人：陈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