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文学网 2022年11月17日 星期四18:28:38 头条文学  有偿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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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上)(武侠魔幻现实主义短篇)

  • 作者: 潘登仙
  • 来源: [db:来源]
  • 2020-09-20 08:5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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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多年以后,唐兴旺最后一次狂奔,在路上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母说起他出生时的情形。

      那时他还小,还不知道人是怎么来的。母亲说,结婚没多久他们俩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个人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她想了几天,对父亲说:要不,你到河边去看看?当时父亲在门道抽烟,他低着头想了想,就提起竹笼出了门,回来的时候竹笼里多了个小唐。

      他们还说,每个小孩都跟孙猴子一样,是从河里的石头里蹦出来的。蹦出来就顺水往下漂,谁家想要孩子了就去河边捞。

      那,那,那些没捞上来的呢?小唐问。

      漂到海里去了。

      漂到海里,后来呢?

      喂鱼了呗!

      那时候的小唐还不会用语言来表达感恩之情,感恩父母改变了他变成鱼食的命运。他只是感到恐惧,好像那些鱼张着嘴露出牙朝他咬过来。又过了几年,他才知道他们都是骗人的,村里人都是这么说的,他们全都是骗人的。

      照唐解放的说法,捞唐兴旺那天下着雪,雪片有银元那么大,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雪花密密麻麻一片挨着一片往下掉,“就跟半空有人端着簸箕往下倒一样”。唐兴旺想起麦子脱粒,麦糠随风飞舞的样子,怯怯地问:那……那不是一时就把咱屋埋了么?唐解放哈哈一笑,摸着他的头说,雪片片大了一落下来就压瓷实了。唐兴旺恍然大悟。他的母亲唐周氏笑着瞪了老唐一眼,嗔怪地说,甭听你爸吹牛,那天的雪就不是片片,是小颗颗,下了一晚上才下了一脚面厚。老唐反驳说,你胡说,早上我出去,脚还没踏到底,小腿都埋了。唐周氏说,你才胡说,早上我醒来,揭开窗户往外一看,台阶上落了薄薄一层,院子里的雪都没台阶高。雪半夜停了,早上他二婶拿鸡蛋挂面过来,鞋面上有雪,绑带上都没有。两个人就争了起来。

      那场雪唐场兴旺也算亲历者,但他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看着父母亲争得不亦乐乎,他也糊涂了,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才是胡说的那个。

      父亲说,他把唐兴旺提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雪,请了七婆过来他就坐在门道吸烟,吸了十几锅。村里不管谁家捞了小孩都要请七婆剪开肚皮,把小鸡鸡拿出来。他看见唐兴旺摸肚子,揉揉他的头说,小娃的伤口不留疤,你的早都长好了。他说七婆剪开唐兴旺后朝屋外说:小子!小子!是个小子!老唐听见后抬眼朝天上瞅,发现天上有异像,一边下雪一片出着太阳。当时太阳快落山了,雪花悄无声息地往下落,近处的天空白茫茫的,远处西边红通通的东边却是灰青色。唐兴旺看着眼前的景像顿生豪迈之情,感慨说:好雪!感慨完他朝屋里说,就叫兴旺吧?唐兴旺!七婆说:兴旺?这个名字好哇!母亲却说当时唐解放在院子里转圈,脚步声很重,一时快一时慢,咚咚咚咚地把她喘气的节奏都打乱了,她在心里骂:王八蛋!王八蛋!你高兴了我受罪,我受罪的时候你还要捣乱!唐周氏还说,取名的时候她又痛又累都快要死掉了,第二天才知道。唐兴旺本来想问,剪的是我的肚皮,你怎么会痛?但他很快就忘掉了。

      之后好几年,老唐对自己选的名字非常得意。小的时候唐兴旺对名字没有什么概念,五年级的时候因为小朋友给他取了“汪汪”的绰号非常恼火,想过改名字。上了初中后觉得名字只是个代号。再后来三十多岁的某天,他突然隐隐约约觉得这名字不好,注定了他命运坎坷。至于为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最后一次狂奔那天是唐兴旺39岁生日。开始奔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就迫不急待地从墙上钻出去,踏上松软的田野,歪歪扭扭向着远处奔去。一开始他奔得很艰难,但是到了加油站旁的柏油路上他就正式启动奔跑模式,奔得很有计划很有节奏感。按照他的习惯,每次奔跑他都会找些明显的标志,或者叫小目标,把全程分成一小段一小段,这样能跑得更快更远。

      从加油站到第一个岔路口有七棵树。起步的时候太着急,麦田松软很难跑,也没法调整节奏,到第二棵树那他就觉得两条腿跟吃了山楂一样酸。到达第三棵的时候只好提前改变节奏,放松大腿只用小腿来跑。到第七棵树那换过来,放松小腿只用大腿来跑。这个时候他觉得全身开始疼,他咬紧牙帮子忍住了。到第二个岔路口,他放松大腿和小腿用胯来跑。不管放松哪块肌肉,跑起来都很别扭,看起来更别扭,但是他经常这样锻炼,已经习惯了。

      第三和第四个岔路口都不远,他坚持了一下,到第五个岔路口才让肌肉换班,右腿休息用左腿跑。第六个岔路口时换右腿跑,第七个岔路口拿大顶用胳膊跑。但是胳膊不像腿那么有劲,跑了没多会又倒过来站着跑。

      跑到第八十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唐兴旺已经拿过二十一个大顶了,肌肉换班的频率也越来越快了。他往头上瞥了一眼,天色阴沉沉的。他又四下里瞅了瞅,一个人都没有,往前看,嘴里喷出的白雾有胳膊那么长了。他觉得腿抬不起来胯也摆不动了,就趴下来像狗一样胳膊腿一起跑。

      这个姿势虽然有胳膊分担部分重量,比拿大顶跑要轻松一点,但是手掌硌得难受。跑了没几步他就把两只手摞起来上下换着跑。很久以前他心血来潮这么练过一回,现在试试感觉还不赖。虽然这个跑法像三条腿的狗,不好看也不稳,但是他顾不上这些了。

      又过了三个岔路口拿了两次大顶,换到右腿跑了五十多米,他突然想起来,刚刚经过的往西北方的岔路是去县城的路。他扭头向后看了一眼,没错,从那里过去七八里到火烧寨,再走个十二三里就到县城关镇的环城路了。

      他回过头朝前面看,从市城关镇到县城关镇有五十里,他跑了该有七十多里了。再往前二十里到赵旗寨,赵旗寨往北十五里是县城,往西三十里是永丰,永丰再往西二十里就到西山凹了。

      到了西山凹就到家了。一想到西山凹唐兴旺有些迷糊,我要回家吗?啥时候决定的?回家干啥?然后他的脑子就迷糊了。

      脑子迷糊的唐兴旺抬起左手,照着太阳穴来了一下。这时候他正用右腿跑路,只觉得脚下一滑人就飞了起来,在空中短暂停留之后,重重地摔在路旁崖下的土渠里。

      崖有一米多高,下面的土挺松软,掉在上面不怎么疼,反倒有让人松口气的感觉。唐兴旺躺了一小会定下神来,他看见有片雪花朝他飘过来,忽忽悠悠忽悠悠的。雪花是大片的,有指甲盖那么大。这种大片的雪花有很多年没见过了。他伸出手去接,雪花却绕过手掉在他的额头,化了。他想起小时候,父母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在下雪,雪片有银元那么大。

      他躺着没有动,灰色的天空上好像有云彩,又好像没有,云彩好像在移动,又好像没有。他感到很舒服,像小时候躺在妈妈旁边。他又觉得很难受,全身的肌肉又酸又困又痛。他还觉得累很困很想睡觉,但是脑子却非常清醒。

      他想起小时候有次在放羊在山上睡着,醒来之后也是这种感觉,石子硌得他全身都疼,但是太阳照着山风吹着又很舒服。睡醒之前他感到一阵阵的躁热,脸上还有丝瓜络一下下地擦过。他睁开眼,看见老长的几条舌头伸过来,下意识地抬胳膊一挡,同时把脸扭到一边。被碰到的羊咩咩咩地叫了,舔到胳膊的羊尝到涩涩的咸味,伸着头追着舔。他爬起来把羊赶开,看太阳已经很偏了。他四下里望望,羊们就在跟前一只都不少。这时候他隐隐听到母亲的呼唤声,便把羊往回赶。穿过一条沟,拐过石崖下的岔路,看见母亲正下到前面山梁的一半。走到跟前,母亲责备地问,咋回来这么晚?饭都僵成一坨了。唐兴旺傻笑了一下说忘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睡着了。

      躺在土渠里的唐兴旺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却听到了警笛的呼啸。他一激灵爬起来猫着腰往前跑,跑到土渠的尽头才发现到了死角。以前这里是山坡,当年造田时只保留了路,两边硬生生挖成了平地。那时候上面有个野心勃勃的灌溉计划,后来因为运动和水源的问题烂尾了。灌溉计划留在那里的遗迹就是崖角连通两边田地的水泥管。

      看到崖角的时候唐兴旺傻眼了。后来他看见水泥管,往里一瞅是通的,然后又大喜过望。他回头看看身后,没有人。警笛声越来越近,听起来至少有十辆车。他不紧不慢地靠着崖根站好,胳膊举到头顶双手并拢,身子向前一弯向左一弯再向右一弯,伸腿下胯做了会拉伸运动。接着耸肩伸头像跳新疆舞那样松开肩锁关节,然后左一摆右一摆像相扑动动员那样松开肋关节,又扭着屁股像跳印度舞一样松开胯关节。这一套动作做完之后,他就从水泥管钻进去啦。

      水泥管有40公分宽,唐兴旺肩膀钻进去之后就像孙猴子绑上了捆仙绳,动弹不得。这个时候他的大半个身子还在外面,如果警察看见就能薅着脚脖子把他提溜出来。警笛声越来越近了,他深呼一口气,像蛇一样扭着身子,像蛇用鳞片爬行一样把自己挤进水泥管,钻到中间。他闭住气仔细听,警笛声从坡底响到头顶,然后越来越小,后来就听不见了。他大喘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然后闭上眼睛,睡着了。

      39岁之前唐兴旺狂奔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以前他经常被追,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狗,还有一次是汽车,但每次他都跑掉了。

      狂奔之前,唐兴旺正做着梦。从梦里被冻醒的时候他还是38岁。醒来之后他抱紧膝盖抖了一阵子,感觉不那么冷了。他抬眼瞅瞅黑洞洞的四周,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在离开矿洞的前一天。那天工间休息的时候,他看着眼前无边无际黑漆漆的虚空,突然感到前途渺茫未来一片黑暗,一股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绝望到不能自已。当天下工之后,他就收拾东西,离开了那片黑乎乎的山丘,再也没回去过。他想起当年黑漆漆的矿洞,再看看眼前,奋斗了十多年还在黑漆漆里打转,他不禁再次感到悲伤和绝望。如果不养羊,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了。

      他万分懊悔,开始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养羊?为什么要养羊?为什么一定要养羊?他一边问一边想,一边想一边问,越问越伤心越想越难过。后来悲痛难忍,只好一下一下用背在墙上撞,问一句撞一下,撞一下问一句。

      他问了一遍又一遍,撞了一下又一下,简直停不下来,就像猫或狗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后来不知道问了多少遍,直到背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咣铛声,他才像机器减速那样,又撞了几下才停下来。停下来的唐兴旺发现屋里比刚才亮了一些,又过了一小会发现光亮是从身后照进来的。他慢慢侧过身,朝后一瞟,墙上有个小窟窿,暗灰色的光线和灰尘从那里涌进来。他把身子朝后转了转,原来是一块砖掉了。愣了几秒,他的心脏像机器重新启动一样,经过艰难但短暂的加速,很快就飙到130下。然后他拧过身对着墙,身体后倾,抬脚朝窟窿踹了过去。这次他没有问自己任何问题。

      过去的十多年里,唐兴旺一直觉得自己挺失败的。唯一让他感到欣慰,让他有勇气面对生活,面对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或轻蔑或怜悯目光的,是自己的特异功能。比如让大腿休息,用小腿来跑路。他发现这事别人都做不到,只有他能做到。他说,这是自己的特异功能,还取了个挺蹩脚的名字:息肉大法,意思是能随意控制让哪些肌肉休息。

      踹墙的时候,他的息肉大法没有派上用场。只踹了一小会,墙上的窟窿就有筛子那么大,足够他钻出去了。

      因为息肉大法,唐兴旺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是一般人。当派出所老浦说这小子还不是一般人的时候,他还小小地得意了一下。老浦说完这句话后,又说了一句:关到后面冻一晚上,二般人也老实了。然后,他就在杂物间里被冻醒了。

      关于被抓,他很早就有预感。怎么被抓,他甚至在头脑里演练了很多次,模拟了各种情形,也算是经验丰富了。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紧张,没有惊慌失措,从头到尾闭紧嘴巴装疯卖傻,有时候故意说几句莫句其妙的话。

      靠着这些想像出来的经验,唐兴旺在第一次审讯时的表现可以说相当不错。警察换了几拨人用了四十多小时想了各种办法,结果什么也没问出来。按照他们的经验,一般人都扛不过二十四小时。十几个人四十多个小时轮番上阵,唐兴旺硬是扛了下来,警察却扛不住了,一个个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

      关到杂物间之后,屋里漆黑一片,唐兴旺靠墙坐了起来。这时候他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个永恒的问题:为什么他的生活会变成这样?一想到这个问题,他下意识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硬生生地把问题给打了回去。就像随意控制肌肉一样,把脑袋里的难题赶出去,也是他的绝招。但是这个算不上什么特异功能。

      唐兴旺觉得,在过去的几年里自己能平安无事,除了运气的成分,还得归功于自己不懈的思考。比如说,把一段路分成几段,每段以一个参照物为坐标,这样跑得更快更远。还比如说,多看看电视节目,看看那些“疑犯”是怎么栽了的,吸取教训躲开这些雷区。有时候看到一些特别奇葩的被抓,他会引用在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在心里忍不住嘲讽一下:脑子是个好东西!但是,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思考能力范围,每次都思考不出什么结果,而且越想越糊涂,想得多了就脑仁疼。这时候他就照着太阳穴拍一巴掌。

      问题赶走之后,唐兴旺先坐舒服了,这时候他松了口气,他感到很累很困。他把腿抱在怀里,下巴搁在膝盖上,马上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九岁那年,第一次看见羊的那天。

      那天他放学回家,推开门,看见院里有只白乎乎的东西,跟挠过他的那只老猫差不多大,比猫高,比猫瘦,瘦得皮包骨头的。他愣在原地,想了想突然笑了,喊了句“羊!”举起手像电影里日本鬼子抓鸡那样,朝着羊跑过去。

      母亲唐周氏坐在堂屋门口,一脸忧伤地看着他,父亲唐解放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唐兴旺嘿嘿嘿地笑。

      出门前老唐对他说,回来给他带个礼物,问他想要什么。唐兴旺想了半天,说:糖。老唐说,糖是要买的,这个不算礼物,让他再想。唐兴旺又想了半天,说铁青蛙。村头黑蛋爸在县城上班,给黑蛋买了个玩具青蛙,铁皮做的,刷了绿漆,上了发条就能啪啪跳,还能发出咯哇咯哇的叫声。小朋友们都说叫声不像青蛙,但还是很稀奇,围着看青蛙跳看得很认真。老唐说这个太简单了,叫他再想个更好的。唐兴旺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老唐摸摸他的头,说给你买只羊羔。唐兴旺不知道羊羔是什么东西,还是激动地跳了起来。

      唐兴旺朝自己的礼物跑过去,礼物却被吓坏了,咩咩咩地叫着,撒开蹄子跑了。唐解放在院子中间用树枝编栅栏房,顶已经收好,门也用铁丝连上了,锁门的插销也装好了,只剩茅草覆顶。羊羔围着唐解放和栅栏房子跑了两圈冲向院门,咚一声跳出门槛。

      唐兴旺喊了一声,也跑出院门,嘴里叫着羊羊羊,声音却被风吹散了。羊羔跑过一道山梁,唐兴旺追过一道山梁,羊再跑过一道山梁,唐兴旺再追过一道山梁。第三道山梁唐兴旺下到一半,看着羊羔上了前面的山梁。山梁的上半部分被一层薄雾包裹,像戴了帽子一样。羊羔钻进帽子,消失不见了。唐兴旺扑通跪在地上,哇哇大哭。

      梦醒之后他看见眼泪在袖子上结成了冰碴。他伸手去抠,但是胳膊像绑了一圈针板,每动一下就万针穿身还不听使唤。手指头在膝盖弯里夹得像是没有了,指甲总是从冰面上滑过去。他使劲地搓脸,颧骨和腮帮子上针扎的感觉消失了,腿却抖了起来。他伸直腿用力绷,但是绷不住,他试着用息肉大法,结果没有用,肌肉还是跳。

      三天前,那两个年轻的警察一揭纸箱,看见里面的马达,眼睛当时就亮了。那会他还想,立功心切嘛!也想升职涨工资嘛!人之常情嘛!到了派出所,看着所长和几个民警能发光的眼睛,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想着眼下这一关肯定不好过,但是没想到会这么不好过。后来在杂物间里他觉得自己快要冻死了,绝望和懊悔让他越发觉得冷。他把腿拉回来抱在怀里,弓着的身体随着两腿一起抖动,后背一下一下地磕在墙上,就像打桩一样。

      再后来,他透过窟窿看见灰蒙蒙天空、灰扑扑的田野和结着灰霜的麦苗。他把窟窿踹到筛子那么大,钻出去,撞开自己呼出的白雾,两眼盯着前方,在灰黑色的空气中向前跑去。

      跑着跑着,周围渐渐明亮想来,眼前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到处都是干枯的野草、破败的房舍、荒凉的山坡。恍惚间,他看见小羊羔就在前面,离他一个山梁的距离,也朝前跑。他的曾祖父老老老唐、他的爷爷老老唐和他的父亲老唐,三个人一溜像张果老一样倒骑在羊背上,在他和羊羔中间,笑着给他拍手鼓劲:旺旺、加油!旺旺、加油!……他跑过了一个山头,又过了一个山头,再过一个山头。

      小时候唐解放带他去乡里赶集,回家的路仿佛总也走不到头。歇脚的时候他问老唐,为什么咱家在这么远的地方?老唐说这是你太爷爷选中的地方。他又问太爷爷为什么选这么远的地方?老唐说,因为这是个好地方,你太爷爷才选了这里落脚安家。唐兴旺想了半天,不明白这地方跟其他地方看起来一样,到底有什么好的。他还想再问,看唐解放累得喘气的样子,还有额头上那一层的汗,就舔了舔嘴唇,什么也没说。

      睡醒的唐兴旺又像蛇一样从水泥管里钻出来,爬在地上让关节骨头和肌肉复位,这个过程比以往要慢一些,用了一次右腿跑的功夫。复位之后他爬起来,瘫坐着靠在崖根喘气。这时候他觉得比睡之前精神好了点,有了点力气,全身的骨头散了架一样,比睡着之前更难受了。他看了看四周,能看见的地方没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不管了。

      闭上眼睛他觉得身上越发难受了,好像那些胳膊腿前胸后背全都不是自己的。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小时候放羊睡着那次。他想起那次的事来,想起那次的感觉跟现在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

      那次都怪老唐。前一天晚上老唐再一次给唐兴旺讲述老唐家的光荣历史。曾经,老唐家是西山凹最大的大财主,有一百多亩地,二十几头牛,两百多只羊,家里长工十五人,农忙时雇工多得老唐数不过来,临时请的做饭的妇女就有七八个。

      唐兴旺对这些一无所知,父亲讲的时候他一边听一边想像着一百多亩地有多大?七八个妇女做饭,那吃饭的人坐多少桌?他在心里想着、计算着,脸上露出微笑的表情,眼睛盯着他和父亲之间的虚空。唐解放看到儿子的笑容,感到莫名的欣慰,又讲起老唐家的发家史。

      这得从唐兴旺的爷爷的父亲,也就是老唐的祖父老老老唐说起。

      老老老唐逃荒到西山凹前两年,同治年间迁移到洛北县的回民在县城开了第一家羊汤馆。不到三月,风靡全县。周大财主吃上了瘾,请了师傅还在家里砌了灶。

      老老老唐流落到西山凹时刚好农忙,周财主见他干活麻利人还算本份,便收留了他。后来发现他羊养得特别好,叫他当了羊倌。再后来羊群规模扩大,财主把一个穷亲戚派过来帮忙,这亲戚好吃懒做什么活都推给老老老唐。两人合作四个月,老老老唐借故辞工。当初没有契约,周财主不能强留,但他知道只有老老老唐养出来的羊肉口感最好,嘴巴这东西最难侍候,好东西吃惯了不好的就吃不下去了,只好劝老老老唐留下。

      经过几轮谈判,周家的羊群交给老老老唐饲养,每月只需上交三只羊。签字画押之后,老老老唐就带着羊群上了山,住进村东南破庙里。过了两年,老老老唐卖掉三只羊,在村西南抽空箍了孔窑洞,置办了简单的家具,就从山上搬了下来。又过了三年周财主过世,契约自动解除,羊群如数奉还后老老老唐还剩下二十六只羊。就在这年,娶了老婆,第二年生下儿子老老唐。

      老老唐继承了父亲勤劳精明节俭的特质。老老老唐过世十八年,唐家就成了整个洛北县最大的财主。又过了五年,土改来了。老唐家的土地、农具、家畜全被分了。第二次土改时分下去的羊都被村人吃光了,老唐家剩下的几只羊也没能幸免,当时老老唐已经卧病在床,知道后咒骂了一晚上,尖利的噪音在上空飘荡,村里人一夜没睡。天亮时声音渐渐消失,老老唐也硬梆了。地主婆带着刚刚懂事的老唐把老老唐背到山上草草地埋了。从那之后,西山凹再没人养过羊。

      咱们村有几十年没见过羊了。老唐说这句话的时候,唐兴旺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做了那个梦。在梦中,他变成了他的祖父老老唐,摆在他面前的,是所有他能想到的好吃的:甜的苹果、软糯的油糕、香气扑鼻的炒凉粉、净是核的拐枣、大块的五花肉等等他平时想吃而不可多得的东西。在这些食物的对面,他的曾祖父老老老唐和蔼地笑着,对他说:好好养羊,等咱家发财了,这些东西想吃多少吃多少。唐兴旺咧开嘴咯咯咯地笑着,用力地点头。老唐看着梦里的儿子咧着嘴,摸着他的脸颊,轻轻地说:儿子,只要有羊,咱们就能发财!唐兴旺轻轻地点了下头。老唐愣了一下,也咯咯咯地笑了。唐周氏被老唐吵醒,嘟囔一声:神经病!翻过身又睡了。

      39岁的唐兴旺在水泥管里第三次做了同样的梦。在梦里,咬一口就顺着嘴角流油的酥饼、刚捞出来还着香气的猪肉、热乎乎的油茶等等好吃的包围着他。

      第一次做这个梦是在9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羊的那天晚上。后来老唐把羊羔找了回来。唐兴旺怕父亲揍他,因为他弄丢了羊羔。但是老唐没有揍他,连责备都没有。晚上睡下,老唐向唐兴旺讲起自己小时候的幸福生活:每天有吃不完的好吃的。那天老唐无师自通地悟出了成功学的要诀:用慷慨激昂的语气描绘想像中的美好生活,然后告诉他只要努力你也可以的。他向唐兴旺描绘出的美好景像是——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他还对唐兴旺简要讲述了他的养羊致富计划。唐兴旺听得直流口水,对老唐的复兴计划充满期待,并在梦里替老唐完成复兴大计。

      从9岁开始,唐兴旺每天放学后去放羊。在山坡上,唐兴旺看着小羊羔,就看见红灿灿的苹果、亮晶晶的猪皮、黄澄澄的炸饼、白花花的馒头行走在草丛之间。他流着口水跟在后面。老唐来接他的时候,总是仰着头,无比崇敬地看着老唐。当老唐说出“将来咱家有几百只羊”的时候,夕阳给老唐披上一层霞光,就像画像里的菩萨和伟人一样。

      美梦做完之后,他做了一个坠落的梦。在梦里,他掉进一个神秘的漩涡里,一直在下降,但总也到不了底。在梦里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把他朝下拉,还有种失重的感觉,跟站在下降的电梯里,还有从高处往下跳的感觉是一样的。掉落的过程太过漫长,长到把他吓了一跳。

      后面的梦混乱而荒诞。他梦见自己变成了羊,一会儿跟着羊群在山上吃草;一会儿随着羊群从山崖上跳下去;一会被一群人杀掉,穿成肉串撒上孜然在火上烤;一会儿羊群发瘟症,一只只摇摇晃晃咩咩叫着突然就倒掉,尸体很快腐烂,苍蝇一团一团地趴在身上,成堆的蛆虫从里面钻出来。最后是窑洞塌方,自己和其他羊一起被埋在下面。他还看见十五岁的自己站在塌方的窑洞前面,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像是也发了瘟症。老唐则跪在土堆前,一边胡言乱语地哭泣,一边用手刨土,十个手指都是血淋淋的。

      这景像跟他十五岁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15岁那年,唐家的羊群达到6只的规模。按照唐解放的计划,这时候的羊群应该有600只。但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第一只羊羔长大,卖掉后本该买回四只羊羔,一年后生出15只小羊羔,两年后变成40只,结果只买回来2只。

      卖羊的钱给唐兴旺交学费用掉一些,购买日用品又用掉一些,为一家人买做新衣服的布再用掉一些。按照唐周氏的想法,应该卖掉些粮食添置一台电视机。老唐掐着指头算了半天,去跟兴旺妈商量:电视机不买了,可以去邻居家看、新衣服不做了,旧的再补补还能穿、肥皂也不用买,山上的皂角多的是,拾回来砸烂就能用、油和盐得买,油可以少买点。

      唐解放谦卑的讲道理的架势也没有阻止唐周氏炸锅,她很气愤的说:油跟盐都不买了,把嘴绑起来不吃饭就行了、布也不用买了,旧衣服烂了就不穿了,拾片布把裆遮住,街上要饭的跟疯子傻子就这样,也没见谁笑话……后来她开始哭诉:跟了唐解放倒了八辈子霉了,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都是一个村里的都是两只手干活,人家吃的啥穿的啥屋里摆的啥?你看你住这烂地方,这阵还是窑洞!你再看看人家,都是青砖瓦房,七椽八檩!七椽八檩!再看看全村,还有几家住窑洞?两家!只有两家!老唐束手无策:买买买,买还不行吗?

      之后的5年,每次卖掉羊之后,总会有些必须的无法节省的开销,严重拖累老唐的复兴计划,让现实和理想越来越远,差了十万八千里。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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