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母校的时候，天上落着零零星星的雨。正是中午放学的时间，校园里安静得像没有人存在过一样。偶尔身边走过一两个穿着红色校服的人，神采奕奕，手里拿着书本。
脚步下意识地往八角楼的方向挪了挪，身体却终究被理智带了回来，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那个地方已经不属于你了，尽管你在上面留了数不清的鬼画符。
它们会被代替你的人擦掉的。
突然无由来地为这教室伤感起来，那样的旁观者，无声地看着或哭或笑的人来了走了一群又一群，到分别的时候，没有人跟它说再见。
因为那群人忘记了。
目光从八角楼收回来，没有刻意的停留，像在随意地浏览一栋毫无价值的建筑物。
为什么说它毫无价值呢。因为呀，曾经待在一起拼搏的一些人啊，他们的心散了，七零八落的。
这栋楼的灵魂也开始七零八落，在危险的边缘摇摇欲坠。想不清楚是为什么，所以不想了。
身体继续前行。
此行的目的是拿回留在宿舍里的被子。
身边的窝头同学静静的。因为刚才吵了架，原因很幼稚，这里不作赘述。
只是静静的。我走在前面，故意把每一步都跺得很响，以驱逐这令人心慌的寂静。这次的吵架我不想先求和，因为在心里仔细地考虑了十分钟，认定这件事不是我的错。
前面是操场。
初一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装上塑胶跑道，黑色的跑道像宝石一样，在阳光下闪着光。第一次在这里上体育课的时候，小学偷懒偷惯了的我看见这跑完一圈似乎能要了人命的地方着实吓傻了眼，然后，恬不知耻地装病，心安理得地被扶回教室。
那时的天空比现在好很多，阳光懒懒地照在教学楼上，很好看。那时的好友叫燕子，扎着简单的马尾辫，一对大眼睛乌黑乌黑的，喜欢唱歌。
唱的很好听。
已经走过操场了。
抬起头，没有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叶子看起来很昏暗。我放慢了脚步，有水珠从叶子上滚落到水坑里的声音。
那颗水珠肯定变得粉身碎骨了。
宿舍楼下，乱七八糟地停着几辆初三学生的车子。我仔细地盯了一会儿，发现有辆倒下的车子和我的车子极像。
没有管。上楼。
楼道里的气氛很适合闹鬼，可惜没有来凑热闹捧场的，白瞎了这么阴森森冰冷的空气。
数着台阶上楼。一，二，三，四……数到一半又忘了，算了不数了。
到了。门口恬不知耻地挂着“书香源”三个大字。隔壁间还煞有介事地贴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大红字。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简陋的床板，费了好大劲才用理智战胜冲动，没把“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写墙上去。开始收拾铺盖。窝头还是没和我说话，自顾自地和宿舍楼里最和蔼可亲的那位大妈胡侃。
没由来的，想到了昨天的散伙饭。
起因也可能是八竿子打不打一块儿的芝麻小事，一班出来的人从来就是不一般，连吃顿散伙饭都能那么全力以赴地让它变得名副其实。
狠命地甩了甩头，把这个讨人厌的想法抛却脑后。这件事自始至终我都只是跟旁观者，干脆一清到底，事不来找我，我不去找事。
窝头没拿装铺盖的袋子。
暗骂了一声蠢货，不动声色地继续做自己的事。她也没准备向我求助，接受了宿舍大妈的意见——把床单铺开装被褥，回去洗床单。
她麻利地把床单四角叠起系好。我坐在上铺俯视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陡然升腾起了一位民国时期落难灾妇的形象。
我认命地抚了抚额头，心说绝对不能让她就这么走在我旁边，连树枝上毫不知情况的毛毛虫都会伸出它那毛毛的细爪子鄙视我的。
“和我的放一起吧。”
“放不进去。”
“压缩原理。”
她嘴角无力地抽了抽，一开始还坚持说不用，到最后大概是真的觉得太丢人了，拆开，一件一件地往里放。
“实在塞不进去就脱了鞋拿脚跺跺。”
“反正最上层是我的被是吧。”
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话渐渐多起来。最后，提到了散伙饭。
“班长昨天发了篇日志道歉了。”
“明文写的?”
“字里行间。”
“那我去看看再说。”
一阵沉默。
“真的没想到能弄成这样......”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想起刚才她说的一点多才睡，昨晚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幸好我没上线。”
我有些自私地开口，心底，却是说不清的落寞。
“解决了?”
沉默。
话题转瞬又换到了动漫。静静听着，时不时地插上句吐槽，还和从前一样，只是怕没了当时的心情。
下楼的时候，路过墙边挂的公用电话，突然放下东西去一阵没命乱按。每个数字，每个符号。原本从未在意的事情，到真正要从此失去时，却又莫名的不舍。
突然间，想起了宿舍里那些被一直嫌弃的床板，上面是八块长木板子，下面是九块，八九不离十，十全十美。
一班这个已经近乎陌生的名词像被突然间从某个时空抽回一样，重新回到眼前。但已经被人用尖刀刺的伤痕累累。
一直遵循的信念刹那间崩塌，我一直都坚信没有真正融入这堆动不动就犯二脑抽筋的人群当中，一直都觉得在这里我没有什么熟人，一直都认为当有一天分别真的到来的时候，我会安然不为所动。
但当它真的支离破碎的时候，心情却没有想象中平静。我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个对我来说不冷不热的集体，忍受不了任何一个灵魂对它的背弃，它对我来说就像一颗耀目的星星，即使撕开一小块也会有鲜血涌出，我不想在它身上看到任何刺目的红色。它就像一个最容易受伤的孩子，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变得面目全非。当有一天星星缺了一个角，那颗星星就不能再被称之为星星、因为星星是完整的，坠落下来的那部分变成了陨落的石头，继续留在一起的，也就成了只会在空中飞行的石块，或许地面上的人在远处察觉不出不同，但是——
没有但是了。
这不是一颗虚无缥缈的星星的故事，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存在的班级。第一次真切感觉到了旁观者的无助，因为这种可怜的人自认为看清了一切，却无法对结果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所以，我就厚着脸皮，去找了班长。我对事情的经过一无所知，却还是自作多情地去做了连自己都恶心万分的某人口中的和平大使。
对于丧心病狂的魔鬼来说，这是一个带着讽刺的极其侮辱的称语。说实话，生平最讨厌和事佬，因为他总是笃定地认为自己的做法万无一失，事情会圆满解决。
他从不考虑当事人的感受。
希望我判断错了，因为聊天时候，中间有那么一段，我感觉班长打字的时候在哭。我想起了那天王艺桦委屈的脸，突然间不知说什么好。
各人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旁人永远无法猜透那里面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所以，误解，隔膜，最终离的越来越远。就像最开始找班长聊天的时候，她的脑电波没一次和我在一个频率上。令我自己都意外的，我居然没有关电脑睡觉。
直觉告诉我，她是受了多少像我这样的人的质问，才会如此不经大脑地下意识地反击。她以为我也是来兴师问罪的，本能地借来了仙人掌的刺。
所以，这算是个极恶劣的循环。
最终结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这使我平生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左眼皮的预测能力，它使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智商。
本就没有谁对谁错的事情，就算是表面上的和平也让人心安不少。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孙婷那样的勇气，各人有各人的处理方法，奈何不得。
想到几年以后，彻彻底底的脱离了年少稚气和烦人的书本之后，会不会有人于某个空气微湿的午后，突然记起来，初中毕业的时候，有两个小女孩因为幼稚的吵嘴，耽误了几乎全部人的散伙饭。
然后心领神会地一笑。
这是天意吧。
连老天都不肯让一班就此散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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