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柔光

　　暮色已近，阳光，斜斜的，碎碎的，在时间和空间里，它放下了自己火热的身躯。

　　我的影子在这个城市晃荡了二十多年，平淡如水，不曾离开。以后，一如既往的身躯还会在夕阳下继续拉长，疲惫藏在阳光的背后，快乐也只是漂浮于瞬间的感动中，但是苍凉却常常裹挟着身心。是不是在都市呆久了，反而拥有沙漠一样的心?

　　一群鸟儿向着那又大又红的斜阳飞去，柔柔的光，给它们翱翔的姿态镀上了一层金色，自由与高度，是鸟儿在暮色中的快意抒写。傍晚的阳光总是这样眷顾大地，俯下身子拥抱一切，哪怕即将消失在山那头，依然从容不迫，将一天最柔和的目光留给我们，只是我们太匆忙了，太忽视了。

　　西边的红日越来越馄饨，越来越黯淡了。父亲的目光忽然浮现在我眼前，也是这样的不清晰，这样的散淡，少了当年的锐气，多了此时的祥和，他老了，最美不过的夕阳红，倾尽所有，酿成了一杯陈年的酒，走出了一幅沧桑的画，留给了我们无尽的遐思和回味。昨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我看到父亲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在大街上，脸上因吃激素而气虚浮肿，我的心猛地抽搐，疼痛在隐忍地撕扯着心坎儿，却还笑着把他的衣服领子往上拉拉，说：早上活动好，不过要多穿点衣服哦。

　　想想三年前，父亲还是个锋利无比的人，走路快捷，说话中气十足，雷厉风行而刚愎自用，想不到一千多的类风湿因子，一下子将他击倒，疼痛蔓延全身，身体日渐消瘦，疾病消磨他的晚年，也消磨了他的锋芒 。看着他日渐孱弱的身体，无奈和痛楚时时折磨着我和我的母亲，“死亡”这两个字总在脑海里逼近。

　　前些日子，看到一个女子在大街上边走边哭，非常伤心，引来路人很多好奇的目光。在人前掩饰不住的哭，一定有她控制不了的理由，有泪水、有欢笑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这世界上的痛苦或者是磨难太多太多了，想想我的那些生活中必经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有些情感无法控制，经常左右人的心情，所以常常有那种莫名想哭的心情，不单单是担心父亲的身体，还有很多很多，酸涩的眼泪都是悄悄地流淌，不是在黑夜，就是在无人的背后，或者是雨中偷偷地抹掉。

　　也许一直过于压抑了，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在梦里我放声大哭，泪如雨注，痛快淋漓。哭着哭着，双眼就突然看不到东西了，于是双手奋力地在眼前抓挠，想拨开眼前的泪帘，越拨，泪水越多，就这样哭着，抓着，在极度的惊恐中惊醒了，抬手拭着眼角的泪，湿湿的，黏黏的。顿感浑身瘫软，虚脱得很，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无法言喻。

　　进了狭长的巷子，一阵二胡的呜咽之声，我想起昨晚的梦，心底无比酸涩，真的好想哭，却又无法哭出来。于是站在一棵开满紫色小花的大树下，让二胡的音乐袭击全身，沉浸中颇有快感。音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我仿佛看到我的眼泪在琴声里流淌、发泄，而且心潮的起伏贴紧贴着旋律的变化，或高或低，在最后一抹暮色柔光中，长长的颤音滑过树梢，落在光影和空气中，我的思绪也浮在半空，久久不能回归。

　　这样一棵开满紫色小花的树，父亲在老屋门前门后都栽过，父亲说，这是栎树。除了栎树，还种了泡桐、广玉兰和笔直挺拔的水杉，还有一大片柳树，绿树掩映的房屋，格外宁静安详。那些树，陪着我和弟弟们一起走过快乐的童年。树上，有我们比赛攀爬的身影，树下，有我们摇荡的秋千和快乐的歌声。

　　父亲是家门长子，爷爷是老军人，参加过解放战争，因身体受过枪伤，解放后政府给予津贴和各种照顾，他长期在外疗养，所以父亲承担起家庭重任，下地生产劳动，是种地行家，回家操持家务，是族门老大。家中人口很多，而且我的叔叔们、姑姑们，还未成家，最小的姑妈和我读同年级。父亲很严肃，很霸道，说话做事干脆果断，家里人都怕他，包括我母亲。

　　但是父亲对我很宠。小时候，我的辫子都是父亲梳的，而且会变花样，给我洗头的方式也不一样，他让我躺在凉床上，下面是小板凳，小板凳上放一盆热水，就像现在理发店的方式，那样不会眯着眼睛，人也很舒服。

　　在他的手里，他把他的弟弟妹妹们送去上学，然后成家，自立门户;还先后送走了奶奶、爷爷，还有舅爷爷。家里家外，会安排，会打理，吃够了苦头，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经常看到父亲在黑夜里不说话，坐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

　　父亲是个不安分的人，仗着自己识点字，读点书，以为在家一样，可以掌控一切。改革一开放，就出门做生意，开始跑北方，做鱼苗的生意，没得到一分钱的好处，然后收购芦苇、麦秸等等，都以失败收场，还欠了很多债。

　　雄心不死，他依靠长江的资源，80年代初就开始买水泥船跑运输，本钱还没跑上来，又换大船，拿着好几分的利息钱，下海飘荡。两个弟弟长大后，把船交给弟弟，他在南京上新河江边租了一块货场，开始做黄沙的生意。那个时候，生意好做，父亲带出来的人都发了，而他依然贫穷。

　　他的秉性不适合在商场上混，一是过于相信别人，讲义气，常常被别人玩耍、欺骗;二是经营的理念还是小农经济型，不适合长远发展，但他却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认为他们都不如他，一切大权牢牢地握在手中，决不旁落。

　　他还有一个嗜好，就是赌博。这一点，特像我的奶奶，一旦坐上麻将桌，万事不管。我想他之所以掌控经济大权，是可以随意赌博的，口袋里一定要有足够的赌资。

　　经常看到朋友们写自己父亲的文章，而我一直都提不起笔，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来描述他。

　　看电影《活着》，那里面的富少福贵，嗜赌成性，一夜之间输掉了身家财产，还活活气死了老父亲。这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父亲，虽然没有这么恶劣，但是他也是嗜赌如命的人，他自己辛辛苦苦挣得钱，也不知道输掉了多少。

　　我的母亲是个十分贤惠而隐忍的人，她根本管不到父亲。我们曾经利用家庭聚会的时间，他的弟弟妹妹们，他的儿女们，对他施压，劝他不要赌了，或者赌小一点，他根本不听，我行我素。

　　去年夏天，父亲类风湿病重，浑身疼痛，关节变形肿大，已经影响到行动了，但是每天下午的一场麻将，是绝不延误的。送他住院治疗，胃部因乱吃偏方和广告药物，出血并多处糜烂，还有一处占位。报告出来后，我告知母亲，母亲一夜间瘦了很多，躲在厕所里流泪，寝食难安。在病房里，我开始跟他谈话，苦口婆心劝他不要抽烟，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加强锻炼，也不要再打牌了，难道打麻将比生命还重要吗? 他沉默，我就知道父亲是不会改变的了。

　　从医院出来，父亲还是继续抽烟，继续打牌。母亲哭着求他，他说：要我不打牌，除非我死了! 母亲把父亲的话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回家冲着父亲发了一通火，说你不顾自己的身体，也不顾妈妈和我们的感受吗? 你知道我妈妈每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她为你熬药，敷药，给你做按摩，做吃的送喝的，还提心吊胆，生怕你哪天就倒下去了，而你却无动于衷。你是很坚强，很乐观，可是更自私，简直无药可救。

　　其实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谁也改变不了父亲。去年冬天很冷，除了有几天实在爬不起来，一旦好一些，就颤颤巍巍地爬下五楼，去棋牌室打麻将。就像他自己说的，除非死了，不然谁也不能阻止他。

　　曾经想，如果要提笔写父亲的话，我应该拟“以赌为生”为题目，但是还是不忍这样诋毁他。父亲毕竟是父亲，是给予我生命的人，亲情是血浓于水的。每次看到他强忍疼痛，皱着眉头的时候，心里总是难过;每次看到他拖着越来越瘦的身体，艰难走路的老态，我都想掉眼泪。

　　夕阳无论是完整还是残缺，都是柔和的，我们都是要仰视他，尊重他。暮色无论是美好还是颓废，都是深隐而丰盈的，我们都是被他宠爱和养育的。明天的夕阳还会再来，只是明天的生命不一定有这么光鲜，唯有祈祷父亲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

【责任编辑：女特务】

编后语：父亲的爱绵绵无边，愿时光再慢一些，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的手掌 ，多想托清风捎去安康，愿父亲一生平安，文章至情至深，感动心灵，问好作者，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