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应姣诗九首

公  租  房
 
单人床抵住南墙
一屋的冷清和独白被节能灯
摁在吊顶上。多斗橱怀抱虚空
看着一众衣架被我披红挂绿
 
换气扇精于吐故纳新
更擅长为双眼的煤气灶洗肺
为攻克盘踞已久的灰尘
我染指的抹布不断抛开脸面 
我把持的扫帚不断矮下腰身
 
初夏的光影里， 有人怀揣幻术
把水和洗衣粉变成了清道夫
有人冒充电工，用钳子把暗哑的
灯盏救活
 
在琐碎日常中，我看见强化木地板下
印着仿制的年轮
破碎的马桶盖上写着难以承受的
肉身之重
 
一双迟到的脚从这扇铁门里
走进走出，一个人的烟火在这
六十平方的斗室里
此消彼长
 
搬离者的传奇新鲜而庞杂
后来人没有故事，唯有合槽的钥匙
拧开正门和锁孔，拧开一段
悬而未决的山河岁月
 


开           会
 
嘴巴在靠近话筒的地方
开启 闭合
唾沫一直朝高悬的灯盏唱歌
 
三伏天里，中央空调也无法冷静
台上的人手持讲稿口吐长江
台下的人盯着手机神游全国
 
我听到，有一些句子被抛光
有一些思想被举起又放下
有很多词语被冻僵又捂热
 
开会 开会
到底有多少主义要传播
 
工作 工作
究竟有多少精神要贯彻
 

 
青门绿玉房
 
除了西瓜、寒瓜和夏瓜
她们还有‘青门绿玉房’的雅称
而我则唤其为瓜娘子
 
芒种一过，她们争先恐后
晒出妊娠纹，晒出怀胎三月的
青春
 
采摘的双手，为虹化的理想
找到出路，缜密的心事也被藤蔓
和盘托出
 
枕着黑土入眠，她们一直胸怀
甜蜜，胸怀贴近刀锋的执念
 
为发烧的尘世消暑，她们不惜
交出绿色的皮囊，还交出全部肝胆
和一片红心
 
这个夏天，我沦为乞食者
溺于这六月的饕餮，不断在唇齿间
播种翠色
 
我笃信，曾经的贫困村
已找到出列的密码，孕育中的
大棚，一定会好梦成真
 


雨中的印记
 
风儿率性。雨脚犹疑 
天降的活水没有忽略一根
枝桠和一片叶子 
 
我开始复习逆风撑伞
复习在泥淖中拔出雨靴
复习在打卡器上按下指纹
 
花意含蓄。鸟语沉吟 
这合奏的颂词此起彼伏
将杨树林的寂寥
不断翻新
 
我试图对过往的汽车微笑
却见乡道上不规则的水凼
被忙碌的车轮搅黄
 
杜鹃勤劳，一直忙于催耕：
布谷…布谷…快快布谷…
青杨路旁，被雨灌醉的
香樟树拼命鼓掌
        

             
当   大   事
 
七月半，阎王领走了
这个被称为小佬的男人
苟活与世，他熬过粮食关、大跃进和文革
却熬不过这个中元节
 
无家室，无妻儿
五保户是悬在炊烟和瓦当上的标签
爱吸烟，喜饮酒
他已被乙醇和尼古丁豢养五十六年
 
贫困刨过的身板越来越薄
孤独扭曲过的脊背也由直变弯
一再被深耕的土地辜负
却还留下土葬的遗言
 
借地正寝，寿衣裹挟的遗体轻于     
租来的水晶棺，暑热无法让世道的
傲慢臣服。只有交流电营造的寒流
为这把枯骨保鲜
 
播下的希望来不及返青
他就被肺里的癌细胞攻克
此刻，他栖身的绿房子和大红绸
对比强烈……死去和活着
都充满挫败感
 
灵前有人焚香、烧纸、磕头
安魂曲尚未奏响，灵堂已鸦鸣密布
我只担忧，哪一方土地
能埋得下一个孤魂苦痛的回声


 
蒲   公   英
 
华花郎、 尿床草、 婆婆丁
它跟村里的孩子们一样
有一本正经的学名
也有土得掉渣的绰号
 
学着降落伞盛开的瞬间
何曾想到风的剃刀
正等着削光它那个
长满白色绒毛的脑壳
 
被中医列入处方的时刻
它何曾想到治病救人前
所要接纳的刀伤
和炼狱般的水煎火熬
 
轻盈地活着
还是痛苦地死去
对它来说  
绝不是简单的问题
 


在井冈山烈士陵园
 
号角已停，树林间仍硝烟弥漫
罗曦在扩音器里为故去的人喊魂
四万多烈士，大部分已丢失姓名与故乡
活在祖国心中的人
虽死犹生
 
解说员吐出语词，说出施虐者的杀戮
说出忠诚者的骁勇和忠诚
所有的柏树和杜鹃都屏住了呼吸
避开北岩峰的哽咽
我重新审视活在人间的幸福
 
在茨坪朝圣，我需要一场春雨
洗心。在吊唁的队列里，左右
各肃立一群泪人。他们和我都是
无名者的子孙，在用目光整理花圈
为欲望加持的灵魂瘦身


 
四月，在八达岭听风
 
有远去的鼓角铮鸣，有熙攘的
游人互相指认。迷路的朔风
开始从关外打马回营
 
青砖和条石砌成的
屏障里，草民的抗争一直被鞭笞
遗失的骨灰还未被贮存
 
此刻，每个城障和亭标
都有烽火被朝阳点燃
每个游人都是一名武士
有闪光的铠甲和铮亮的佩剑
 
我看到一簇簇泪花
开在梅树枝头
沿着山岭逶迤而去的
都是万千孟姜女的宿命
 
今晨，从所有的垛口都看得见
世间的纯洁。那个跳海自尽的女子
与夫君同葬于此，爱心恒定


                                     
所             见
 
春昼。八里庄的姿色
掩藏于三十九万平方米的广袤里
湖畔的秋千满座，它一直是劳模
一直有极柔软的身段
 
半个晌午，我和芳妮的肉身
都在享受秋千的托举
我们的私语，有时使桃花脸红
有时让长满眼睛的杨树瞠目
有时让高处的星象垂怜
 
雾霾与天空积怨很深，日头
避而不见，倒叙的柳枝为其辩解
灰喜鹊在林间散步、打盹、理翅
 
许多鱼挤到水面吹泡泡
求救的讯息被漂浮物否决。在此刻的
红领巾公园，
它们比人类更需要一场
雨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