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娘死了。
那天，从我家离开后不久，她在自己家里喝了半瓶农药。
周娘想死，似乎早有先兆，但没能引起任何人的重视，包括母亲。周娘死的出人意料。
那天晌午，我们刚端上饭碗，个头矮小的周娘，一手提着粗布手巾，一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了门。周娘小时候得过麻痹症，左腿就此残废了。
周娘一直是家里的常客。在全生产队，周娘和母亲最要好。得闲的时候，周娘喜欢来我家和母亲叙家常。
这会，见周娘来了，母亲放下碗，连忙上前搀扶着，安顿她在板凳上坐下来。
母亲问：“他周娘可吃咧，这边刚开锅，给你盛一碗?”
周娘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说：“吃过了，别忙乎了。”
母亲又问：“那给你倒碗水喝?”
周娘有气无力地又摆手说：“不渴。你坐吧，就想找你叙叙。”
母亲拉过一条小板凳，坐在周娘对面，重新端起碗来，边吃边陪着周娘。
这时，母亲才看出些异样。周娘蓬头散发，发间裹挟着几根碎稻草，眼睛红肿，眼角湿湿的，好像刚哭过。黑粗布裤子皱巴巴的，膝盖上有一大块灰斑。
母亲关切地问：“他周娘，你可是又跌倒了?”
“不是的，”周娘摇摇头说：“要是一跤跌死，倒好了。”
母亲笑着打岔道：“哪能讲这话。”
周娘突然对母亲说：“他二娘，我活够了，这日子还有啥过头。”
母亲吓了一跳，埋怨道：“他周娘尽瞎讲，好好的，啥死呀活的……”
“好啥呀!”周娘打断母亲的话，提起裤筒来叫母亲看。母亲定睛一看，又吓了一大跳，周娘的腿上全是伤，有几处还在流血。周娘又撩起对襟褂子，侧过身来给母亲看。周娘的后背全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像蚯蚓般布满整个后背。
母亲放下碗，往周娘身边靠了靠，惊讶地问：“他周娘，你身上哪来这些伤?”
周娘将对襟褂子猛地一扽，忿忿地说：“还有谁，老鬼打的。”
被称作“老鬼”的，是周娘的丈夫，我们喊他大表叔。这大表叔个头不高，性格却十分暴戾，周娘就像他脚丫里的死皮，任其处置，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这些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听母亲问起这伤心的事，周娘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边哭边说：“今晌午，老鬼嫌我炒的菜咸了，抓过一根棍子就打，这背上的伤都是他打的。他还不解气，又一脚把我踢倒地上，边跺边骂我‘老不死的’。他二娘啊，老鬼这是往死里打我呀。你讲，我还怎么活?”
周娘说着，又嘤嘤地哭起来，手捂着脸，瘦弱的肩头剧烈地抽动着，一副悲痛欲绝、生不如死的样子。
母亲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她拉着周娘的手说：“他大表叔真是的，下手这么狠，把人打死了怎么搞……”
“把我打死了，他才称心呢，”周娘抬起头来，边擦泪边说：“他二娘啊，这些年了，你还不知道，老鬼一直嫌弃我。说我只有三泡牛屎高，还是个瘸子，没本事没料，挣不到工分，在家吃闲饭，一辈子就是个废物。”
顿了顿，周娘又哽咽着说：“旁人不晓得，你还不知道吗，我是在家吃闲饭的人吗?烧锅做饭，缝补浆洗，喂猪喂鸡，扫地抹桌，种菜浇园，家务活都是我一个人包下来的。他们收工回来，都是吃现成喝现成的，没一人给你搭把手。”
母亲问：“儿子媳妇他们年纪轻轻的，回来不能给你忙忙吗?”
周娘说：“他二娘啊，你糊涂呀，家里有老妈子，当牛做马是该的。这儿子啊，怕老婆，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撵鸡。这媳妇也是惯的，回到家横草不拿、竖草不捏，倒了油瓶都不扶。经常甩脸子给我看不讲，还指桑骂槐地骂我，我连大气也不敢出。你讲，老鬼这样打我，儿子媳妇又这样待我，我还有什么巴头?”
周娘又伤心地哭起来，母亲也陪着流泪，老姊妹俩的眼泪打湿了衣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亲和周娘才止住哭声，慢慢平息下来。
母亲擦拭着眼里的泪水，劝慰道：“他周娘，想开些，往长远看，他大表叔年龄大些，脾气也许就会好些了。”
“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周娘突然提高嗓门说：“老鬼在家里霸道惯了，指望他改掉脾气比登天还难。我跟他过了几十年了，还不知道他的德性吗?老鬼打我上瘾，他一天不打我手就痒得慌。哪天我死了，看他还打谁去……”
母亲打断周娘的话说：“千万别这样想，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他周娘，你去队里讲讲，看队长可能管管他。”
“没用，”周娘摇摇头说：“队长是他亲兄弟，跟他大哥是一个鼻孔出气。以前，我找过他几次，他说家丑不可外扬，锅门口柴禾哪能往外抱。结果回家被老鬼打得更狠了，说我告他黑状，成心出他洋相。打那时起，我再也不敢去找他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想不出用什么更好的话来安慰周娘。老姊妹俩都缄默了，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外面树上的蝉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
过了半晌，周娘忽然伏过身来，解开带来的粗布手巾，对母亲说：“刚才从家里拿了几个梨过来，给孩子们吃吧。以后……以后，恐怕没人给他们带吃的了。”
母亲似乎没有听出周娘话里的弦外之音，感激地说：“他周娘每次来，都给孩子们带吃的，留着你自己吃吧。”
“我不缺吃的。”周娘站起身来，捋了一下头发，又拍拍衣服，拿过拐杖来，努力站直身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对母亲说：“他二娘，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跟你叙叙，这心里豁亮多了。多保重，我回去了……”
母亲拉着周娘的手说：“他周娘，不要想其他的，好好活着，啊。”
“嗯。”周娘点点头，盯着母亲看了半天，眼圈忽然又红了，扑簌簌掉下几滴泪来，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
过了一会，周娘像下定决心似的，猛地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转过身去，柱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母亲站在门口，看着周娘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嘴里自语道：“哎，他周娘真是命苦。”
下午上工时，母亲在稻场上做活，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老是觉得有什么事似的，心神不宁，嗓子眼里干干的，像堵着棉花一样透不过气来。母亲后来说，她一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事情。
快三点的时候，从李圩庄上突然传来呼救声：“快来人那，周娘喝药了!”母亲吓得一激灵，头皮一麻，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地上。待回过神来，慌忙丢下手里的农具，拨腿朝李圩庄上跑去。
等母亲跌跌撞撞地赶到周娘家，先前赶来的男劳力们，已七手八脚地把周娘抬到当院里。有人端来一大盆和好的肥皂水，一碗碗地朝周娘嘴里灌着催吐。
屋子和院子里弥漫浓浓的“一○五九”农药味。周娘紧闭双眼，脸色惨白，灌进嘴里的肥皂水，又原样从嘴角流了出来。这时，村卫生室的大夫赶到了，他翻开周娘的眼皮看了看，摇摇头，然后背起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哇”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山洪一样爆发开来，院子里的妇女们都哭了。周娘的儿子媳妇在当院里打着滚地哭，谁也拉不起来。
几个男劳力把周娘抬进堂屋里，头里脚外地把她放在靠东篱笆的铺草上，又从当院西墙头的披厦里，抬出一口黑漆棺材，放在堂屋中间。
母亲哭得瘫软在地。几个年轻妇女走过来，将母亲搀扶到周娘的铺草前，请母亲帮周娘洗脸、换衣，让苦命的周娘干干净净地上路。
母亲颤抖着手，用毛巾一点点地为周娘擦去脸上的肥皂沫和水渍，又仔细地把散落在周娘发间的碎稻草摘掉。一边摘一边说：“他周娘，你讲话不算数，你答应我好好活着的，怎么就……”
在给周娘洗手时，母亲忽然发现周娘的右手攥得紧紧的，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母亲轻轻掰开周娘的手指，手心里原来是一张照片。翻开一看，照片上是周娘的女儿，小名叫丫头羔子。十几年前，丫头羔子受不了大表叔的谩骂和殴打，一气之下喝了大半瓶“一○五九”农药，死那年才二十二岁。
看到照片，母亲心里一阵难过，这是多好的一个丫头，说没就没了。唉，这娘俩真是命苦，都寻了短见，走的是一样的路啊。这下也好，娘俩到阴间做个伴，好好叙叙吧。
给周娘换衣服时，儿媳妇翻箱倒柜地扒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件半新的衣服。母亲又是一阵心酸，这周娘真是可怜，挨打受气、当牛做马一辈子，临死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母亲只得从一大堆旧衣服中，选了一件补丁少些的衣服给周娘穿上。
“你个死老婆子，你个死老婆子……”大门外突然传来一迭连声的叫骂声。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大表叔扛着锄头，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了。进了大门，大表叔将锄头“呯”地往旁边一扔，兴师问罪般地朝堂屋走来。一边走，一边仍骂声不绝。
进了堂屋，大表叔手指着铺草上的周娘，咬牙切齿地说：“你个死老婆子，死都死不掉，你睡了我的老堂屋，我照样叫你不得安生。”
说罢，大表叔突然像疯了一样，几步冲到棺材前，很命地捶打着棺盖，又朝棺帮上踹了几脚，嘴里骂道：“你个死老婆子，死了我照样打你……”
几个男劳力扑上前去，死命地把大表叔从棺材前拖开，连拉带拽地把他弄到院子里。一到院子，大表叔突然甩开众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朝堂屋，双手拍地，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个死老婆子……”随即，大表叔狼叫般地嚎哭起来。
当院树上几只麻雀，吓得“扑愣愣”地飞走了，飘荡下几片细小的羽毛来。
【审核人：站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