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01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屈原《楚辞 ﹒九歌》

　　绿色丛林中亦雄亦雌亦人亦妖的山鬼，在我面前袅袅升起的茶的烟雾里若隐若现，她有着直插云鬓的刀劈石凿般的眉，只有山鬼才有这样的眉;有着性感突兀的猩红的唇;还有黑火一般迎风飘扬的髭发，她的胸，在隆起的肌肉间宛转悠扬紧致挺拔，有着雄性的力量，又光滑圆润饱满弹性，有着雌性的水润;张扬的线条在乳白的胴体间起合承转，从一个山巅跌入一个深谷，又从一个深谷跃入另一个山巅，起起伏伏的曲线带着我们的心在山川旷野间驰骋，在世间最美妙的乐曲里流淌，它有最具魅力的指挥，那就是黄永玉先生拿了一生的画笔。一生的风风雨雨，一生的悲欢离合，在流畅的线条间挥洒成一尊刚劲有力的山鬼，那是美到极致的无法言喻的粗犷和细腻天衣无缝的完美结合。在散发着馨香的百合丛中，在错综纠结的藤萝之间，在人迹罕至的丛林深处，在大自然血脉相连的花草树木的筋脉缠绕之中，在那个火红的，呲目獠牙的怪兽的肩上，是美丽优雅、桀骜不驯、性感妩媚的山鬼，象在梦中一个微微的颔首，去嗅那百合的清香，像酒后与花的喃喃呓语，深醉不知归路。

　　她是去赴一场盛宴，是森林里最美的女王一次华丽的出行;她是去赴一次甜蜜的约会，最美的兽为她銮驾，花草为她铺就了道路;山鬼是不沾染尘埃的，她只御风而行。在天蓝的和火红的怪兽映衬之下，闪耀着白光的山鬼竟然那么冷艳奇异，在绚丽的背景的中心，质朴的不着色泽的山鬼浑然天成地成为画面的灵魂，是令人震撼的灵魂，看过许多幅《山鬼》，在或浓或淡的丹青和潇洒浓烈的笔触之间，那些山鬼，或娇羞欲语，或美艳绝伦，或端庄明丽，或典雅富贵……而黄永玉先生的丹青《山鬼》却是如此地飘逸出尘，她是只适合在丛林里御风而行的，我怕她到文明的人类社会里来，那样她就在阳光里化掉了，在尘埃里掩埋了，在千千万万亵渎的目光里污浊了，那是黄永玉先生心中的女神，和他的艺术共生共灭，有他的泪水欢笑，爱恨情仇，一生的颠沛流离，一生的风霜雪雨，黄永玉先生把它凝聚在线条和色彩之间，化作蓬勃纯净的生命，没有孤独，是遗世独立的绝伦;没有萎靡，是不染尘埃的纯真。她属于自然和天籁。不能修饰，不宜穿衣戴帽，涂脂抹粉，赤裸裸地浓郁热烈，尽情绽放，那才是山鬼。

　　02

　　……

　　风雨欲来。

　　汩罗江畔，风急天高猿啸哀;

　　一叶扁舟中，是形锁骨立、须发飘飘的屈原;

　　一袭白袍里，是且行且吟的千古流传的旷世杰作《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艰难曲折的道路，风雨交加的黄昏，孤寂冷艳的山鬼，依然孑然的情愫，这样美丽的句子，这样旷世的杰作，这样遗世独立的性情，是只有屈原才写得出来的，那是他的影子，在荒凉寂寥的尘世，在月移花影的暗夜，美丽的山鬼，穿着世间最美丽的霓裳，守住一个最美丽的承诺，在风霜雪雨中去等待她心爱的人，她不怕等，她怕他终究没有来，她不怕风霜雪雨，她怕他给她的只是一句笑言……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澹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竹林深处的独自守望，艰难险途的独自跋涉，高山之巅的念天地之悠悠，即便成了时间最痴情的神女峰，也想有一个温柔的肩膀，她不愿山鬼，做一介平民就行，邻家的媳妇也行，儿女绕膝，田间撒欢，有一间柴房，但那盏灯是温暖的;有半碗淡粥，但那碗粥是温热的。她却是披着馨香四溢的芳草，与两只兽郁郁而行，独自去承担一路的风霜雪雨，把一份执着的等待，一份纯真的情感，留给这个美丽的世界，尽管一切也许没有结局，没有回报，只有冰刀雪剑，就如这静静前行的美丽山鬼，这林间惨淡的月光，盘枝错节的藤萝，蜿蜒曲折的旅途，山鬼却还是这山间最美丽的女神;屈原走了，他洁白的长衫化作一缕清风，化作黄永玉先生笔端的妖娆山鬼，也许那才是屈原，它属于丛林、花草、纯真的野兽，屈原的句子里满是植物的气息，薛荔、女萝、辛夷、桂旗、石兰、芳馨……许多年以后，黄永玉先生嗅着花草的气息，用一支画笔寻找着一个寂寞的灵魂。在喧闹着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之间，是雪白寂寥的山鬼。在屈原投江的汩罗江畔，渔父劝他说：“圣人，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缚，而能够随着世俗变化。整个世界都混浊，为什么不随大流而且推波助澜呢?众人都沉醉，为什么不吃点酒糟，喝点薄酒?为什么要怀抱美玉一般的品质，却使自己被放逐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一定要弹去帽上的灰沙，刚洗过澡的一定要抖掉衣上的尘土。谁能让自己清白的身躯，蒙受外物的污染呢?宁可投入长流的大江而葬身于江鱼的腹中。又哪能使自己高洁的品质，去蒙受世俗的尘垢呢?”他含泪写下《怀沙》赋，自投汨罗江而死。由于志趣高洁，所以屈原的文章中多用香花芳草作比喻，由于行为廉正，所以到死也不为奸邪势力所容。他独自远离污泥浊水之中，像蝉脱壳一样摆脱浊秽，浮游在尘世之外，不受浊世的玷辱，保持皎洁的品质，出污泥而不染。屈原的志向，即使和日月争辉，也是可以的。

　　03

　　黄永玉先生诗书画俱佳，少年时代就以出色的木刻作品蜚声画坛，被誉为“中国三神童之一”。十二岁离开家乡湖南凤凰县，以画为生，阅尽人间沧桑，世态炎凉，特立独行，敢爱敢恨，文革期间惨遭迫害，艺术之树却依然长青。黄永玉先生一生爱荷，画荷，关于荷的作品就达八千多幅。别人的荷清淡幽雅，他笔下的荷却浓墨重彩，华贵艳丽。一生的荷花，一生的超凡脱俗、临风亭立的仙骨神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气节品性，早已人花合一，形成黄永玉先生具有独特神韵艺术人生。他的荷不是清新婉丽的初荷，不是凄凉萧瑟的残荷，却是绚丽灿烂的旖旎风光，那是荷的壮年，生命力达到鼎盛之时，美绽放到巅峰之际，狂风暴雨般的笔触，乖舛放纵的色调，似乎风正穿过花间，雨正倾泄而来，“十万狂花入梦寐”的气魄和胸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狂放和激昂，“表独立兮山之上”的明丽出尘，屈原笔下浑然天成的美丽文字顺着黄永玉先生的画笔化作风声鹤唳中清高桀骜的山鬼，都有一种神韵，一种荣辱不惊的淡泊;都有一种风骨，一种承载风雨的力量。荷花与山鬼，迥然不同的形貌之下却是多么相似的灵魂!

　　黄永玉先生一生以画植物著名，他的《山鬼》里，有色彩明丽的莲蓬，那莲蓬是罕见的热烈奔放的朱红;有碧绿的露珠，似乎渗透了大自然的甘醇;有密密的苔藓，蓊郁在冰冷的岩石之上;有吐蕊的洁白的花朵，葳蕤着一片空灵;有苍翠的灌木、不染尘埃的百合;有祥云、有兽坚强有力的臂膀和山鬼扑朔迷离的笑容……所有美丽的色彩在大自然中尽情摸爬滚打，冲撞泼洒，挥洒成撼动人心的美丽，就算山鬼身体上镌刻的纹身都是那样地线条流畅，一气呵成;这流畅丰厚的笔触和线条里，积累了多少光阴多少情感多少希望和未来啊!她是图腾，是神话，是近在咫尺的鲜活灵魂，是远在天涯的清风淡云……有生命的艺术总是跨越时间空间，吐纳百代，繁衍生息，返璞归真，几千年的时光，世世代代在人们的唇间轻轻传唱。化作流淌在人们心灵间的美好理想。理想总是寂寞的，真正的美也是寂寞的，但她永远是闪烁着的遥远美丽的星空，令人神往。

　　山鬼，许是黄永玉坎坷人生的沉淀和升华，在乱世里有那么一片丛林和一尊山鬼藏在他的笔端，随时都会蹦出来陪伴他叼着烟斗的肃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