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人会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那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回到杂货店里，我烧了一壶开水，弄了个泡面吃。吸着面条，我拉下投影幕布，在书架上抽出卓别林那盘《杀人喜剧》影碟。看着看着，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大清早，外面有人敲门，喊我的名字。我以为是在做梦呢，原来是林子。他很久没来看我了，自从上次一起骑车在这个小城市兜了好几圈后，林子说要回老家探望外婆，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林子从小跟着外婆生活，他不知道他爸是哪个，也没见过他妈妈。他外婆时常拿着一些旧照片，对林子说这个就是你妈年轻的时候，那时你妈还没有遇到你爸呢。说到这里，林子外婆就又伤心捂面，不想让林子看见她在流泪。这是林子后来告诉我的。每当他问到“那我爸是谁?现在在哪里?还有我妈呢?”他外婆都没有回答他，只是摸摸小林子的头，说：林子快来，帮外婆挠挠后背，痒!或者让他做点别的什么事情，就是不再提关于林子父母的事情。
我跟林子是在东风小学上学时认识的，那时我们同在一年级三班。他很少跟别人来往，却跟我很聊得来。我不在的时候，他只是坐在他的位置上望着窗外发呆。我们是班上一对混子，我们一起打骂过女老师，一起旷过课。
林子寄居在他舅家里，经常被他舅妈打骂。他舅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惜他舅妈无法生育。他舅就把林子当自己的孩子一样，要他舅妈好好照顾管教林子。林子跟我一样顽劣，经常让他舅妈闹心，他舅忙工作，也没时间管他。
初中那会儿，我因为摸了一个女同学的胸部，被学校处分开除了学籍，从此不用再上学，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我那个犯贱的妈，还是经常带陌生男人回来。小时候，我不懂事，她让我管那些男人都叫叔叔。有一次，我见到他们在打闹，那个男人狠狠地扇了我妈一大耳光，怒斥她：你这个贱货!那时我感觉很泄恨，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和想要大声说出的话。我恨不得，他把我妈打残了。这是唯一一个敢打我妈的男人，后来，我也没有见过他了。有一天，出现我面前的又是另一个叔叔。
自从我妈跟我爸离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爸。那时我才五岁，印象中，我爸是个懦弱的人，经常被我妈骂，被我妈打，从来不吭声。
2.
我从学校出来后，就接管了这个杂货店，这是当年我爸经营下来的，后来停业了好几年，里面的光碟与书籍刊物都蒙尘了。重新开张那天，林子过来帮忙整理书架，把所有杂乱的东西都摆放好了以后，我们一起打了一个下午的游戏。我问他，你怎么没有去上学。他说今天星期六放假。我说哦，我都忘了，今天原来是星期六。
接下来的日子，每逢周末，林子都会来杂货店找我。平时店里有顾客来买东西，我也不大理会他们。他们查阅挑选好要买的东西，付款走人。他们要是问这个多少钱，我只是给报个价，也不多说一句话。
每天夜里，我都喜欢一个人，拉下投影幕布，看一部灰白默片。这个时候最好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吃喝拉撒都在杂货店，不常回家，我不想见到我妈，不想再听到那些繁杂的声音。我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呆在一个角落里，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累了就沉沉睡去。
林子又来找我了，他在敲门，我从睡梦中醒来。林子这次来，又跟我说起倩依。他知道我喜欢她。他说前段时间，看见倩依跟二班的陈胖子走在一起，同学们都在议论他们在谈恋爱的事情。上星期五还被班主任点名批评了，要他们注意点，不过他们好像还是在放学后偷偷牵着手去逛街什么的。我眼睛死死的盯着幕布看电影，林子一直在我耳边说这些事，我没有搭话，他知道我有一直在听的。
林子说完以后，我关了投影仪，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把杂货店的门关好，跨上店门口的那辆摩托车，载着林子向着郊区的河边开去。我们经常会到这里来，呆上一整天或是一个上午，河边那一堆堆香烟屁股，都是我和林子留下的。
从河边回来，已经是傍晚了，林子回去吃饭，他舅妈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了，说等着他回去呢。
我一个人再回到杂货店里，路上我碰到了我妈，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我装作看不到她，骑着车冲过去了。平常她也不会来店里看我，她忙着呢。
夜里，我想找倩依谈谈，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好。上次她过来店里要我找一本书，她想看的《解忧杂货店》。当时没找着，我说等我找着了再通知你。我都打了个电话给她，说上次你要的本书我找到了，你在学校南大街路口等我，我拿给你。他说好哇，我这就出来。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脑子还算清醒，我知道我想要做设么，我约了倩依出来，我只是太想她了。我要告诉她我喜欢她，我要她知道我对她的爱让我难受，我实在憋不住了，我一定要让她知道。
我匆忙地来到学校南大街，看到倩依就站在路灯下，虽然我有点醉了，但是我远远地看她，依然那么美丽。我想要跟她在一起，那一刻，我迫切地想要跟她一起，我想抱住她，她是我的。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脑子还算清醒，我知道我想要干嘛。我见到倩依了，我匆忙地去见她，又匆忙地回来了。那天晚上，回来以后，我一直没睡，我在看一部叫做《咬牙切齿》的悬疑片。
“一个逃犯夜里找到了他喜欢的人住处。从窗口看到她正躺在床上，双手颤抖着好像在挣扎着什么。一个男人端着一碗粥，喂她。她很难进食，粥从她的嘴边滑了出来。男人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又勺了一瓢塞进她嘴里，还是一大半流了出来。
他站在外面，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变成这样。真想冲进去，将那个男的暴打一顿。摩拳擦掌正要闯进去时，被她看到了，她惊愕地弹了起来紧紧地抱住那男的，整个人在发抖，满身冷汗。
他破门闯了进来，他看不得自己喜欢的人在别人怀里。那男的背着她从后门逃了出去，他很快跟上，拔出手枪朝向他们开了好几枪。
全部打在了他喜欢的人的后背，那男的背着她拼命地跑，终于逃脱。她死了。”
影片以慢镜头行进，不管情节多么紧急都是慢镜头。在急忙逃跑的那段戏里，可恶的慢镜头给人喘不了气的感觉。
我慢慢地迷恋上这种喘不了气得感觉了。
影片讲述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男主角父母离婚，从小跟母亲生活。女主角被他强奸未遂，受了惊吓，生活不能自理，她哥照顾她。他从监狱里逃了出来，再找到她，想告诉她:他真的喜欢她。结果，他把她杀了。
3.
一天，一个男的气冲冲地来到我跟前，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拔出一把小刀向我胸口扎了下去。我没反应过来，他就跑了。
两天后，警察来到我店里说怀疑我跟一宗案件有关，要我到局里录口供。后来，我找了林子来做证人，证明了我的不在场。
我不慌不忙地从警察局走了出来，回到店里，等待深夜，再好好看上一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惊悚戏。
我知道是倩依出事了。我没有去看她，有人在照顾她呢，那天用刀扎我的人。我并不恨那个扎我的人，我恨我自己，没能在倩依身边照顾她，给她幸福。
在我呆看着店里的一堵墙壁时，林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我才转过神来，问他这几天都去哪了?
他说没去哪，就附近瞎逛。倩依出事了，你知道不?
我假装不知道，说:我不知道。语气淡淡的，表示不关心。
林子走后，我又看了一遍那部叫《咬牙切齿》的电影。
旧案件还没破，又出了新案件。
这次倩依死了。上了报纸，各大媒体争先报道，是林子杀的她，林子自首了。
我知道这个事后，还在看第三遍《咬牙切齿》，慢镜头拖着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没有哭，我不应该哭的。
我拼命地按快放键，将影片的播放速度调快，以为这样可以让逃跑的人跑得更快，这样她就不会被杀。
就像在噩梦里，逃得越拼命，慌得脚越不听使唤，最终该死在谁的手上还是死在谁的手上的。
后来，我在《春光乍泄》的光盘盒里发现了林子就给我的纸条。
“鹏呀，我知道你是爱着她的，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也爱着你。对，没错，我就是基。当你知道这些，我可能已经死了，就不怕丢人了。来世再见，来世我做个女人，等你来找我。”
我看完，笑了笑。
以上是鹏自杀之前那段日子写下的日记式小说，警方调查案件时，在鹏的杂货店里找到了一本日记本，上面用潦草字迹写的就是这些文字。
再慢镜头回放，一切真相还原。
父母离婚后，鹏从小跟着母亲。青春期里，鹏每个睡不着的夜里都能听到呻吟声，从他妈的房间里传出来，时而放荡，时而悠扬。
后来，鹏越来越懂事，听这声音越来越刺耳。在一个寂寞浓郁到凝固的夜晚，鹏找到了倩依，借口谈心，后来强奸未遂，逃走了。
倩依被吓得神志不清，留下心理阴影，生活不能自理。那天夜里，所有的事都被林子看到了。
后来林子杀了倩依，自首后，两个案件都破了，作案者只有一个。
鹏，逃过了一劫。而这一切都因咬牙切齿的爱而起。后来，鹏的母亲也死了。她的乳房被割了晾挂在阳台平时晾胸罩的衣架上。
鹏，从高楼上，展翅高飞了。
4.
我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手脚都在颤抖。我极力回想昨夜的梦境，想搞清楚哪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事只是一个梦。
我起床跑到书架，找到了我那本日记本，还好日记本还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没有任何人看过我写日记本上的小说。
我手里拿着日记本，匆忙地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响了几下，那边接通后，她叫了几声我的名字，问我怎么啦。我没有吭声，确定她还在，我这才放了心，就挂了电话。
拉起铁闸门，一束阳光直射我的眼睛，我用日记本挡了挡光线，眯着眼，瞄了几眼外面的街道，行人匆忙，我才知道原来已经不早了，大中午了，大妈们提着菜篮子正忙着买菜做饭呢。
我终于又拨通了我妈的电话，跟她说多煮些饭菜，我今天想回去吃饭了。她好像很开心，连忙说好好，我这就去买菜，买你喜欢吃的秋刀鱼和麻婆豆腐。我说嗯。
下午吃晚饭后，倩依来杂货店找我要那本《解忧杂货店》，问我找到了没有。我说找到了。我递书给她时，手有点抖，想起我梦里对她做的一些事，我像一个罪犯似的，不敢看她的眼睛，怕暴露了我梦里对她犯下的罪行。他看到我今天这个反应，感到有些奇怪，就问我：鹏，你没事吧，不用上学的日子还习惯吧?
嗯，没事，还行。我说。
我们也没多说什么，她就骑着自行车上学去了。
我把梦里发生的事，都写进了日记本上的小说里，至于林子留给我的那封信，我也没没当一回事，跟我在梦里看到那封信时那种反应一样，我只是笑了笑，也没想太多，毕竟那只是个梦。
又到了周末，林子过来找我，我跟他说起梦里的事，他听后，只是说：那太扯了，我怎么会喜欢你，就算搞基我也不跟你搞哇。他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
这之后，林子就少来找我了。估计是因为要中考了，大家都在忙着复习呢。我也就没打电话找林子，问他这段时间为什么不来找我了。
奇怪的是，这几天我妈却经常给我来电话。有一次，她说着说着就提到我爸，她说我爸要回来了。我当时心里一震，这个陌生的男人要回来了，他是我爸，我多年没见了，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我妈跟我说，他要把我领回去了，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说随便你们吧。我妈说，你爸现在在国外混好了，现在他找了律师，把你的抚养权要了回去，你就跟着你爸好好到国外生活吧。
我说，那你呢。她说我没事的，现在这个叔叔对我挺好的，我们年底就要结婚了。我说嗯。我依稀听到她在那边抽泣，只是忍着不想让我听到。
两个月后，那个男人过来了，我叫他爸，是我妈让我叫的，我就叫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听我妈的话。
那间杂货店我不想让它再蒙尘了，我想让它一直有人经营着。林子说他想继续打理这间杂货店，反正他也没有考上高中，正愁着没事干呢。我知道林子很喜欢杂货店的东西，他以前每次过来找我，都会帮我收拾整理店里的东西，他比我更像杂货店的店长。
让林子打理杂货店，我很放心。那天我跟他说我要跟我爸到国外生活了，他听完好像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的，最后还是没有说。他问我什么时候走呢?我说后天就走了。他说我们再去一次河边吧。
我们骑着摩托车又来到了郊外的河边，这里有我们太多的故事了。我们坐在河堤上，又点起了烟。
林子问我，你不打算告诉倩依吗?你这么一走估计就没有机会跟她说了，以后就难再见面了。
我猛吸了一口烟，给呛到了，眼泪竟流了出来。
我们走吧，回去了。林子说嗯。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打了个电话给倩依，跟她说我有一本想给你看，我们在学校南大街路口见吧，我拿书给你。她说这么晚了，明天再拿给我吧。我说今天晚上就想拿给你了，我怕今晚以后就没机会了。她也觉得奇怪，也没再问我为什么，她说好吧，我在那里等你。
我带上我说的那本书，骑着摩托车向学校南大街方向火速开去。到了路口我看到倩依站在路灯下，跟我梦里梦到的她一样美丽。我把那本书包裹得密密实实的，我递给她时，她看了看问我这是什么书这么神秘。我说你先不要打开，你回去再看吧。还没见到她时，我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现在感觉什么都没有必要说了。只是告诉她，我明天一早就要跟我爸到国外了，估计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她说是吗，这很好哇，很多人想到国外生活都没机会呢。原来你这么急要见我，就是怕明天没有时间拿书给我吗?我真想知道这是什么书呢。
我能抱一下你吗?我问完，脑子一热，脸刷的一下红了。
好哇，谢谢你总是送书给我看呢。她说着就主动上前抱了我一下。
我顿时感觉我身体内这多年来一直藏着的冰块都融化了。
她说她要回去了，并祝我在国外生活愉快。我说嗯，我会的。
我走后第二天，林子给我来电话，跟我说他喜欢我。我又想起了梦里的那封信，原来早就暗示着些什么，我一直不知道的。林子也不便说出来。
作者：在野。嬉皮逗士，装置写作践行者。另有《三小姐系列》《刘大根系列》《方长系列》诗写作。主编诗歌刊物《嗨喽》，印有诗集《我咽了一下口水》。自勉句:懂得了自嘲，就不再挖苦别人。
【审核人：站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