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一场人间烟火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一闲下来就浑身不自在。
迎春花刚绽放，母亲就忙碌起来。先用钉耙翻开空地，接着用荆条插了一圈篱笆，一块约三分地的菜圃露出了雏形。我曾在《母亲的菜园》一文里，写过母亲种菜的事。夏天是各色时令蔬菜，蓊蓊郁郁，一派生机；冬天覆盖上大棚，小白菜相互簇拥，韭菜排列整齐。农间时坐在菜园一角，随手采撷一只红彤彤的番茄，或者摘掉一条清脆的黄瓜，用甘洌的井水冲净，美美咬上一口，一丝甜蜜感萦绕心田。种的菜吃不完，母亲总邀请邻居采摘。
粗略算来，从在外求学算起，离开家乡已十年，自己也从懵懂少年，变为成人。可心底，始终没有离开生我养我的家乡。偶然忆起，还是当年模样，仿佛见一个面孔白皙的少女，在一个暖风微醺的午后，走进金黄一片的豆田，耐心细致搜寻野生瓜果。仿佛还能听见豆角皲裂的声音，感受豆梗划过脚面的瘙痒，那时多么快乐啊。晚上燃起一堆篝火，用镰刀割一捆豆子，就着火把，趁着月色烤毛豆。四野浮起蟋蟀的歌声，天上飘着月光，白云，村里传来阵阵犬吠。那种简单的人间烟火味道，想来依然还让人如此着迷。
我离开了故乡，我变得复杂，我愈来愈不快乐。那些不曾离开村庄，不曾离开那个千年古镇的乡亲，我走时他们正值壮年，我回来时他们有多半已长眠于斯。之于他们，能够五谷丰登，能够儿女成人，能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是幸福的。在炊烟缭绕里，一年，又一年，要的不多，只一点点，一点点就很知足了。他们内心埋藏了多少秘密，没有人知道，陌上野草般枯了又荣，荣了又枯。
有位同事，我见他在报纸上裁下个豆腐块，小心翼翼夹进笔记本里。好奇地凑过去看，是一篇叫《等我退休了》的文字。那篇充满畅想的豆腐块，无外乎是等我退休了，要在春风妩媚的湖畔建一套房子，房前种花，房后栽树。要有条狗儿摇着尾巴跟在身后，要有蝴蝶飘落在日趋衰老的衣襟。通篇想要的，不过是一场人间烟。见他虔诚的样子，可以想见他对那种生活有多么向往。而当下，他依然要为升迁烦闷，要为案牍劳神，要为儿女操心。我们从不缺乏旷日持久的奋斗，却缺少身心俱疲后的自我疗伤、自我原谅、自我催眠。一句人在江湖，隐含了多少无奈、酸楚、不甘、隐忍。
那天，读林语堂的文字，与一段话不期而遇：“只有当一个人歇下手头不得不干的事情，开始做他所喜欢的事情时，他的个性才会显现出来。”这位生于漳州，客死台湾的学者，一生颠簸流离，著述颇丰。他是个幸福的人，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不像到死都不饶恕的鲁迅，君子如玉般的眉眼间始终流露着自信、宽容、闲适。林语堂就是这样一个新旧夹杂的文人，你可以因某个立场贬低他，却无法不亲近他的人格与品味。
或许，我们就是一条河流上行驶的帆船。有的想扬帆出海，有的想隐归乡梓。只因耽于别人的评判，只因心底的些些不甘，只好永不停止的行驶下去，直到白发苍苍，直到寻不回来时路。我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想起了母亲的菜畦。那是享受自己果实后的知足和幸福。
别人眼里的成功，别人眼里的自己，到底有多么重要，到底能纠结自己多久。
这个冬季，又一场寒流来袭，亲爱的，我想许你一季温暖，来年花开。我想许你一场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