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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岸•忆】天堂里可有一方黑板(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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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9-13 20: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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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初三的晚自习安静得可以听到灯管里电流咝咝作响,老师不在居然也是如此,大家都趴桌子上拼命刷刷做题。我会找各种理由给自己放个小假,比如,圆珠笔为什么叫圆珠笔呢?我盯着一支墨水刚刚用光的空笔芯左思右想,并立刻行动起来,拿出削铅笔用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按住笔芯尖,确实有一圈细微凹槽!稍用力往下一切,啪的一声小刀落到桌面上。这一声特别响,把我吓了一跳,我抬头四下张望,好像没人注意,左边窗户玻璃像电影画面同学们依然在明亮灯光下安静做题,右边同桌凝神苦思今晚出奇地乖。我用小刀拨拉拨拉桌子上比黄米粒还要小的小圆珠,开心得摇头晃脑,原来这就是圆珠笔!我吹了吹没了圆珠的圆珠笔芯,忽然醍醐灌顶福至心灵,老师不是说火焰的外焰温度最高吗,那么究竟有多高?我立刻摸出一截蜡烛,划根火柴点燃,蹲到课桌左边,把蜡烛靠近课桌侧面木板,把那支动过手术的笔芯噙在嘴里,靠近火苗外焰,鼓起腮帮猛吹,奇迹发生了:只见从蜡烛火焰中向右笔直地射出一根针一样粗细的火线,课桌木板上几秒钟就烧穿一个极细的洞!在一缕焦糊味中我目瞪口呆:我怎么这么伟大了不起呢!我当然要把这一惊人发现分享给同桌,他肯定会大吃一惊。我捅了捅他,他根本不理我,正襟危坐并且像见了鬼一样用眼角瞟着我。装什么好人呢!平时不是比我蹦跶得都欢吗!我用鼻子嗤了一声同桌的装模作样,蹲下来继续我的伟大实验,我准备在课桌侧板上烧出那个我喜欢的女孩的名字。只是同桌的眼珠子滴滴溜溜转得我头晕,我停下操作,用气声问这小子怎么了,同桌置若罔闻依旧左轱辘右滴溜表演他的花样眼珠操。我纳闷地扭头看看窗户,玻璃上同学们闷头苦学的明亮画面好像放视频按了暂停键不见丝毫变化。我向窗户探探身体把双眼贴到玻璃上向外仔细看,乌黑的夜色里近在咫尺有另一张脸,如果不是玻璃隔着我肯定趴到了他脸上——班主任!

      令人绝望的是,下课后同桌告诉我,王成宇老师一打上课铃就站在窗户外,一直站在我的窗外没挪地方!我只觉得脊梁骨上嗖嗖蹿凉气,我从没见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笑过。关系不错的复习班的师兄们一听说我的班主任是王老师,立马露出了见到叙利亚难民的神色同情地拍拍我:兄弟,小心点!我立刻紧张兮兮:哥们儿,他用不用笤帚疙瘩?师兄啧了一声好像叹我见识浅薄:王老师从来不用。我刚松口气,师兄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领袖般一挥手:我想起来了,王老师常用阴柳条子!那家伙,抡起来,咻,咻,咻!我差点背过气去,师兄哈哈大笑。更令人绝望的是,王老师好像把我造反这事给忘了,我把检讨写得声泪俱下痛不欲生,时刻揣兜里准备上交,结果这份检讨都给我揣毛了边,王老师再也不提,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悬在我头顶一根蜘蛛丝上一刻不停瞎晃悠。

      王老师任命我一个奇怪的职务:伙食委员。这个官衔我以前没听说过,以后也没见过,我的权利就是每天中午给全班住校同学打饭打菜。学校灶房每天把早晚一桶黄面粥、中午一桶烩菜放在指定位置,各班管理各班。民以食为天,此事关系重大,但偏有同学不交伙食费还要大模大样打粥打菜,但凡这类同学大都头上长好几只角没人敢惹,同学们围在桶边往往敢怒不敢言。我,不怕。我特别得意自己练就的独门绝技,打饭打菜时我从不念交费名单,也不抬头看是谁,但看到伸到桶边的饭盒碗盆,我就知道主人是谁,当然更知道它的主人交没交费。凡是陌生的没交费的,把碗再往前伸也没用,坚决不给他打饭菜。在其他班吵吵嚷嚷闹闹哄哄的时候,我们班的桶前已空无一人。一年下来,没被人拍上两砖实属万幸。后来我就纳闷,王老师什么时候看出来我是个愣头青呢?

      一说到书法,我往往眼比天高,入得我眼的好像只有王羲之,不,还有王老师。有句俗话,说字如其人,此语用在王老师身上绝对不成立。估计是年轻时青春痘过于猖狂,以致于王老师的脸庞像被一个二把刀的庄稼汉漫不经心犁过的麦茬地,而且忘记了耙一耙。但是王老师只要一支笔在手,立刻神采飞扬,笔下生花。甚至信手拈来一件东西,立刻变成书写神器。有人赠送开业的朋友一块大镜子,请王老师写上几个人名。王老师左右看看,伸手撅下一截高粱秆,剥掉外面硬皮,醮上红漆,一阵龙飞凤舞,倚马立就。上级来学校视查工作,需要大标语,只见王老师把一块抹布团成一团,一洗一拧,在临路的教室山墙的黑板上挥臂运腕,另一个年轻老师马上用粉笔钩出双边,一个个斗大隶书如雄兵出关,沉郁儒雅,雄浑大气!看得我心驰神往。而很多同学以为我的字可能就是传说中王羲之的字,纷纷拿来崭新的硬皮笔记本,求我在扉页上写字,我大笔一挥:周记本。周字的钩像个秤钩子,或者阿拉伯数字5向右大大一弯再出钩,此处我认为潇洒无比。终于有一天,王老师在讲台上批作业的时候,把我叫到他面前,用手中的笔指了指那个周字,说:横折钩,这样写不好看。回到座位上我耳朵根儿都发烫,开始琢磨钩应该怎么写,并从此再不敢这样写钩。

      我相当瞧不起打篮球的人。学校的篮球场烂到突破人类想像力的极限,浮土有半尺厚,到处大坑小洼,好像被各种各样天体撞了千万次的月球表面,一群傻子追来跑去,球场上起了沙尘暴般尘土飞扬,折腾得人人灰头土脸,气喘如驴。我本来一直绕着篮球场走,但某一天我直觉得两腿发痒,鬼使神差地到篮球架下原地一跳,居然神奇地摸到了篮圈!篮球架下有两秒钟鸦雀无声,突然一个同学大叫:乔丹!我扫了一圈盯着我的眼睛,不知道哪个同学叫这么一个有个性的名字。从此以后,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从任何一个隐蔽的方向钻出任何一个我认识不认识的同学或校友,躲在教室外面冲我招手并比划投篮动作,从此和王老师斗智斗勇展开围追堵截的马拉松战斗。即便我身在教室,王老师在学校的行踪也了如指掌,王老师自行车后轱辘出了校门,我前脚就进了球场;王老师站在球场边等待风定尘住准备抓我现行的时候,我已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是冬天时把被汗水湿透的衬衫暖干的感受特别糟糕。

      我常常盲人摸象般抠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莫非魏延的后脑勺也长得这般模样?照照镜子,自己的嘴巴也算正常不致于阔大无比,但为什么话一出口便伤人于无形?王老师对自己的好如丽日当头是个木头疙瘩都能感受得到,但自己偏偏长了一只让老天爷都无语发呆的大嘴巴。星期天,我们男生不止一次去帮王老师干农活,割麦子,掰棒子,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当然都是王老师安排,好像每一次都有我。有一个场景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如在眼前,干什么活忘掉了,回到老师家的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那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我们洗刷之后,坐在堂屋当门一个矮方桌旁,王老师微笑着说:吃吧。老天,王老师也会笑!灯光不太亮,王老师和普通的农民一样裸着上身,干瘦的肩膀,习惯地略弯着腰,松弛的肚皮一层一层堆叠着,裤腿挽过了膝盖,双手放在膝盖上,就这么放松舒适地微笑着,说,吃吧,我不记得什么话他会说第二遍,然后我们就吃。别的菜全忘了,但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大盘炒鸡蛋,三十多年前的农村,这是招待客人才能见到的,小孩只能远远看着流口水并巴望别吃完能剩下一星半点。师母什么模样忘得一干二净,但老师的清秀女儿我当然记得,比我略小,白晰高挑。

      那么温情脉脉的一个场景全被我后来几句胡言乱语雨打风吹去。我和一群同学拉着一车刚掰的玉米棒子,一路安安静静往村里赶。我在地排车前拉着一根绳头,从钻出玉米地我就没看见王老师在哪儿,大概我把自己看成了善于发动群众的敌后武工队队长,或者敢于反抗压迫反抗剥削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我要不振臂高呼不喊几句口号嗓门就憋得难受。我一边拉绳一边扭过头来冲身后的同学们大声说——内容忘了,大概是饿死了回到家大伙狠吃吃得王老师以后再也不敢叫我们来干活了,或者是光知道剥削劳动人民这不是黄世仁吗,反正是诸如此类阴阳怪气的风凉话。本人说过的怪话可能需要车载斗量,但现在若真要我说一说具体说了什么,半辈子的风凉话一句也想不起来。我之所以往大路旁边一跳伸长脖子往车后看,是因为在车辕里拉车的大个子冲我又扭头又歪嘴。就看这么一眼,我立刻傻了——王老师正在车后!王老师用三股叉顶住车尾,叉把顶在肩窝上,弓身低头推着车!时光过去这么多年,即便是到了写文章的此时此刻,我依然尴尬得浑身不自在。我承认,当年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少年,就是我,真的是我。

      复习班师兄的一番话,彻底改变我的观察角度,使我抛弃视觉而从心底里去品察王成宇老师的一言一行。他说,王老师还有一个儿子,比我们大两三岁,都上初三了,得了白血病,前两年没有了。我眼前仿佛撤去了一面磨砂毛玻璃,王老师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衣服上的每一道折痕,纤毫毕现,就这么平静地站在我面前,看不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在老师的眼神里留下一丝斑痕。王老师宿舍就在我们教室的正北一排房子,他家离学校有六七里路,我经常目送他骑着自行车到学校来,回家里去,有时后座上载着他上初二的女儿。再看作文本上老师密密麻麻的批语,再听老师讲课,都有了别种滋味。

      毕业之前,王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老师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对我指指对面另一把椅子,待我坐下后,老师问我,在庆,愿不愿上菏泽三中,免试,保送。我没有半点犹豫,说,老师,我不去,我要考一中。老师少有地说了很多话,分析了我的学习成绩,认为我可以考虑上三中。但我的理想只有一中。老师最后说,在庆,你考虑清楚,这个名额你不要,就给别人了。我点点头,说,考虑清楚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人生重大选择时,有人对我的前途做出分析判断,并给出参考建议。但最后证明还是老师看得更准,那年中考我报考一中,结果名落孙山。

      中考之后,我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最起码我感觉得到痛苦和丢人了,感觉得到命运之神冰冷的剑锋了。这次中考失利把我十余年的少年时光做成一只漂亮的大爆竹,然后点燃,砰地一声,炸得粉碎,纷纷扬扬的碎屑落定之后,告诉我一个让我瑟瑟发抖的现实:就此辍学,我将重复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那个夏天的炽烈阳光投射到我面前的是一个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巨大阴影。整整一个夏天,我都低头走路,破帽遮颜,躲在西瓜地的瓜庵子里一遍一遍做习题。

      几乎是一转眼间,又到了开学季,我支起耳朵捕捉着不远处乡间道路上学生上学时的笑闹声,叮铃铃叮铃铃乱摁个不停的自行车铃声,茫然不知所措。爹说,你上到天边我供到天边,不上了回家来,腿插地秧沟,砸圪垃头子别牛腿,别指望我去求人,咱家没出中用的人,我也舍不下这个脸!十六岁的我,躺在蒸笼般的瓜庵子里,像一条扔到土路上的鱼,走投无路,如入绝境。

      去找王成宇老师!

      我最不愿去见的就是王老师,可是,除了王老师,我又能去找谁呢?我开始在瓜地里挑拣西瓜。两个最大的黑皮西瓜,装在一个蛇皮袋里,放在自行车后座一边吊一个。那天早晨起了大雾,几米之内只能看到人或树木庄稼影影绰绰的轮廓,正好遮掩了我做贼般发烫的脸庞,一路歪歪扭扭出了村庄。

      我守在学校不远处王老师回家必经的路口,忐忑不安,四顾茫然,如同等着命运的裁决。隐隐约约听到放学铃声响起,我盼望着王老师的出现,又期望着王老师别走这条路。学生的说笑声从雾气中传过来,我赶紧往路边靠靠,别过头去。三五成群的学生骑着自行车陆陆续续从浓雾里钻出来,又消失掉,渐渐没了人声。我无比失望,却又松了一口气。又等了一会儿,才推起自行车,准备回家了。忽然一阵车铃声穿过雾气传过来,一抬头,王老师的自行车就停在我面前,后座带着他的女儿,我低下头呆住了。王老师下了自行车,问:在庆,咋不见你?我依然低头无语。王老师又说:下午,你来。我仿佛一下被从井底拽了上来,抬起头,看着老师吭吭哧哧:老师,这俩瓜……老师说:带回去。老师骑上车,他女儿一跳,坐在后座上,渐渐消失在浓雾里,铃声越来越远。我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大喊大叫。

      我终于考上自己梦寐以求的菏泽一中。

      后来的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商量,准备去看望一下王老师。一个知情的同学说:是王成宇老师吗?他不在了,糖尿病。我一时愣住了。

      呜呼!吾师已逝,夫复何言!

      天堂里可有一方黑板?我愿采来西天最红的云霞,做成一束最美的康乃馨,让它盛开在王成宇老师的杏坛之前。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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