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普世”的浩劫，却让奔丧成为了一种奢侈，仿佛下次飞机落地，我还能再见你。
——题记
太婆伸出手，颤巍巍地攥住了我。她的双手关节突兀、皮包着骨，却一如儿时记忆中的宽大。粗糙的手掌抚在我的手背上，每一下里都是疼爱。临别了，她捧住我的脸，因病歪斜的嘴角抽搐着，双手也微微颤抖着，但仍然坚定地在我的颊上印了一个湿湿的吻，也留下了她的不舍与怜爱。我快步走了出去，父亲发动了车子，预备送我去机场。我坐在车里，左右手掌交握着，学着太婆的样子摩挲着手背，仿佛一直被她握着，不曾分开。车子跑了起来，风吹干了脸上的口水，那块皮肤在我脸上隐隐发紧，提醒我已渐行远了……
我的背上传来一阵温热，老公宽厚的手掌轻拍着我，将我揽在怀里，也将我拉回到的现实中来。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脚下传来地板的冰凉，天还没有全亮。当接到电话，跳下床的我，顿觉忽然之间、天昏地暗。就在那之前，我都还在计划疫情过后的行程，再看一看她缺牙的笑容，握一握她老树枝干一般的手。而这一切，都已幻灭。
疫情之下，跨越数省去奔赴一场葬礼，已然成了奢望。自太公走后，太婆的一部分也跟着一起走了，孤独落寞笼罩之下，她总嚷着要一起去了。生出了许多坏脾气，有时暴躁、孤僻、偏执，就像一个坚硬的壳，紧紧包裹着那颗哀伤的心。纵使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奈何也弥补不了心的一半被撕去。自发脑梗，意识与记忆的模糊似乎令她变柔软了，整个人松弛了，活得也不那么累了。而今也终于顺遂，去和她的“老头子”重逢。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也生出些许宽慰。
葬礼当日，我倚在沙发上，屈着腿抱着膝，想象着那场远方的葬礼。特殊时期一切从简，不能到场的家人会不会让她失落呢?惆怅因此在心头泛开，像涟漪一样扩散，随着视线落在脚背上，化成了圆形的伤疤。才这个时节，我已然被广东的蚊子咬遍了两只脚，蚊子咬后起了水泡，水泡消了，在脚背上留下一个个圆圆的疤痕，像一只只眼睛与我对看。看到儿时的苦夏，吃了晚饭跟两个老人家坐在门前的大枣树下纳凉。太婆拿着大蒲扇给我驱赶蚊虫，左右手交替打着扇，一刻也不敢歇，生怕我遭了罪。我吃着太公洗净的甜柿子，胳膊腿儿贴着凉凉的竹椅，蕴凉又甜蜜。而这滋味儿，再也不会有了。过往跟幻灯片一样，一张张切过，且阅后自焚。
太婆是外婆的养母，也是照看我长大的人。在物质贫瘠的岁月里，把幼年的我捧在心尖尖上，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切，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了她的子孙。她的一生都在关照着这个大家庭，为三代人奉献着生命与力量，从未停歇。毫无血缘关系的她，却是我最无法割舍的亲人!
太婆尚且是高龄喜丧，我已悲伤不已。我无法想象这场灾难中因疫情失去挚爱家人的武汉同胞们，经历承受了多么巨大的沉痛与哀伤。
已过了许多时日，回想那场无法奔赴的葬礼，我时常觉得恍惚：不曾亲临，这一切便好像都不是真的。仿佛待我提着行李再次走进她的小屋时，依旧能够看到她靠在床上，眼神迷蒙，歪斜的嘴角流出口水。见到我时，她的眼中闪出光芒。而我走上前去，轻轻拭干她的嘴角，喊一声：太婆，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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